陈子锟惊得目瞪口呆,三千英镑合成两万多大洋,在北京都能买座王府了,居然说捐就捐,这位顾公使当真有钱!鉴冰却在一旁小声道:“别和人家比,顾夫人是亚洲糖业大王黄仲涵的女儿,家产巨万,咱们比不来的。”
“那咱出多少合适?”陈子锟没了主张。
“看我的。”鉴冰拿出一枚面值五十法郎的金币投入了募捐箱,倒也换来一阵掌声,欧战之后,法国货币急剧贬值,法郎根本不值钱了,但鉴冰拿出的却是一枚1857年铸造的金币,虽然已经退出流通,但价值依然不菲,相对陈子锟的留学生身份,倒也恰当。
顾维钧新婚燕尔,巴黎游览够了才去伦敦赴任,陈子锟二人随他们渡海来到了伦敦,和阳光明媚的马赛相比,这座笼罩在雾霭中的庞大都市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之感。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英国,该溜达的还得溜达,什么大笨钟、伦敦塔、白金汉宫海德公园,统统转一圈,顾维钧上任伊始,公务繁忙,小两口自己到处乱转便是。
冬雨纷飞的伦敦街头,陈子锟和鉴冰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看到路边的邮筒旁站着一位眉目如画的中国少女,正拿着一封信往里面塞。
“好像是中国人哎。”鉴冰小声嘀咕道。
那少女闻声转头,目光在鉴冰身上一闪而过,却停留在陈子锟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小姐好。”陈子锟摘下礼帽道,嘴里呵出一团白雾。
少女道:“呀,真的是你,朱利安先生。”
鉴冰笑呵呵道:“他乡遇故知,子锟,介绍一下吧。”一只藏在身后的手却悄悄掐了一把陈子锟腰间的软肉。
少女眼睛睁的大大的,表情有些夸张:“子锟?难道你不是朱利安,而是堂姐家里那个……”说道这里,她看了一眼鉴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陈子锟道:“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外交委员会林长民先生的千金,林徽因小姐,林小姐,这是内子,沈鉴冰。”
“你好。”两个女子握手寒暄。
正说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从邮局里出来,见状问道:“徽因,这两位是?”
林徽因道:“这是国内来的朋友,陈先生和陈太太,这位是徐志摩,在剑桥留学。”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志摩是位诗人。”
“徐兄,幸会。”陈子锟和徐志摩握了握手,忽然一辆电车驶过,徐志摩道:“不好,时间快到了。”
林徽因忙道:“那好,我们先走一步。”紧随徐志摩疾步跳上电车,冲陈子锟道:“我住在克伦威尔路……”后面的声音被电车铃声掩盖住了。
“再见。”陈子锟挥手告别,怅然若失。
鉴冰也笑吟吟的挥着手,等电车消失在远方,才佯怒道:“说,怎么回事?”
陈子锟道:“以前我是她堂姐家里的包月车夫,见过林小姐半面而已。”
鉴冰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伸手揪住了陈子锟的耳朵:“说瞎话不打草稿是吧,还车夫,你不是圣约翰大学和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么,怎么到宅门去当长工了?莫非你是学唐伯虎窃玉偷香,故意接近人家?”
被戳中了心事,陈子锟自然是矢口否认,鉴冰却不饶他,屡屡将此事拿来取笑于他,笑的咯咯作响,陈子锟也跟着笑,脑海中闪过林文静的影子,笑容便有些苦涩。
次日,两人搭乘伊丽莎白女王邮轮,从南安普敦港起航,开始横跨大西洋的美国之旅。
第四十章 西点被拒
经过漫长的旅程,邮轮终于抵达了美国东海岸,灰蒙蒙的天幕下面,是灰色的城市,雪花漫天飘舞,远处一座小岛上,自由女神像高举火炬,仿佛在为远道而来的旅人指引方向。
纽约的天气很冷,穿着裘皮大衣和高筒靴的鉴冰冻得直哆嗦,但依然难掩心中兴奋,像小鸟一样欢蹦乱跳着跑到船头上去,回头招呼陈子锟:“快来啊。”
陈子锟快步赶上,两人依偎在船头看着雪舞中的曼哈顿,鉴冰忍不住张开双臂做飞翔状,同时喊道:“美国,我来了~~~~”
陈子锟赶紧揽住她的腰,责怪道:“掉下去怎么办”
鉴冰咯咯笑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你知道么,这一路我总是在做噩梦,梦到一条同样的邮轮在冰海上失事,死了好几千人,那副惨样可吓人了,好在咱们这条船没事,安全抵达。”
汽笛长鸣,震耳欲聋,港口越来越近,旅客们纷纷返回舱室,收拾行李准备下船,半小时后,陈子锟和鉴冰已经踩在曼哈顿的土地上了,两人望着满眼的摩天大楼感慨道:“这就是美国啊。”
驻纽约领事馆的一个工作人员来接陈子锟,到底是公派留学生,又是顾维钧交代要照顾的朋友,领事馆已经帮他们安排好了旅馆,就在著名的百老汇大街上,距离华人聚居的唐人街很近。
纽约就像是放大无数倍的上海公共租界,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喧嚣和繁华,暖气管道通风口上睡着的乞丐,百老汇商场橱窗里摆放的昂贵商品,还有街头呼啸来往的福特汽车和行色匆匆的纽约人,无不在告诉这对中国情侣,这里是地球的另一端,纽约。
旅馆很陈旧,是上个世纪中期的建筑,房间里金色的壁纸已经黯淡,抽水马桶有些不好用,但窗户下面那一排粗笨的铸铁暖气片却是烧的滚烫,为远道而来的旅人带来了春天般的温暖。
送走了领事馆的朋友,鉴冰忙碌起来,先给澡盆放水,然后整理行李,把风尘仆仆的行装换下,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衣服从来都是交给洗衣店打理,到了美国也不例外,房间里有电话可以直通前台,吩咐一声自然有人上门收取衣服。
电话打过之后,隔了二十分钟,果然有人按响了门铃,进来的竟然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华人老妪,鉴冰正愁自己英语水平不足以和当地人交流呢,顿时大喜,用国语和她搭话,哪知道那老妪竟然直摇头,说出一口鉴冰听不懂的方言来。
陈子锟从洗手间出来,也操着同样的语言和那老妪搭上了话,把衣服教给她,又给了二十五美分小费,老妪千恩万谢的出门去了,鉴冰奇道:“你们说的哪里方言?”
“潮州话,我在广东待过一段时间,会说粤语和潮州话,纽约唐人街上大多是潮汕人,而且开洗衣房的居多,这些人都是早年贩猪仔来美国修铁路的,后来加利福尼亚搞排华,他们就迁移到东海岸来了。”陈子锟一路之上向顾维钧了解到不少美国的风土人情,此刻娓娓道来道,顿时让鉴冰大生敬佩之感。
收拾停当,出外寻了一家美国人开的餐厅,点了火腿煎蛋三明治饱餐一顿,本来陈子锟还想点一瓶白兰地来庆贺,可是却被告知,由于宪法第十八号修正案,全美禁酒,所以有钱也喝不到,两人不由得怀念起上海的美食美酒来,离家万里,想想要在美国呆上四五年甚至更久,不由得惆怅起来。
在纽约歇息一日后,陈子锟乘车赶赴八十公里外的西点军校,争取能赶上1921届春季入学,西点军校位于哈德孙河沿岸,地势险要,乃兵家必争之地,建校一百余年来,规模已经相当宏大,盘踞在河湾高地之上,犹如堡垒要塞。
经过门岗仔细盘问之后,陈子锟进入了学校,校园内遍布穿灰色军服的军校生,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和社会上的青年截然不同。
来到校务处,陈子锟向一位戴着老花眼镜正啪啪敲打着打字机的女秘书递交了自己的文件,这位五十来岁的秘书看了看文件,目光越过眼镜框的上方瞅了瞅陈子锟,说了声稍等便拿起文件进了一旁的办公室。
五分钟后,女秘书回来了,用刻板的语调告诉陈子锟,很遗憾,我们不认可您提交的文件,换句话说,您拿来的东西是无效的。
陈子锟一个头两个大,这可是徐世昌大总统亲笔签署的推荐书,上面还有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宝玺盖章呢,另外自己的身份证明也是由陆军部和外交部联合出具的,都是正规公文,怎么就无效了呢。
他据理力争,女秘书却不以为然,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继续敲打自己的打字机,一旁办公室的门开了,出来一个文质彬彬的眼镜先生,他倒是挺客气,向陈子锟解释了理由。
原来,西点军校招生的规矩是,本国学生必须有国会议员或者军方将领的推荐信才能入学,外国留学生亦是如此,只不过推荐书不是由学生自己带来,而是要国与国之间通过外交途径传递。
这下陈子锟算是明白了,合着大总统的推荐书在人家眼里一钱不值啊,难不成自己这一趟白跑?他咽不下这口气,坚持要见校方最高领导人。
眼镜先生耸耸肩,知道无法说服这个倔强的中国人,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拨通了校长的电话,说了几句之后道:“先生,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