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逆光而立,看不清神容,玉面如覆冰霜,目光如刀锋锐,薄唇轻抿,不怒自威。 这一刻,佛子竟然和前世国师凶厉的轮廓重合在一起,令她一时难以分清。 下一瞬,洛襄背转身,缓缓闭阖了佛殿的大门。 再转身望向她时,一双朗月清风般的眸映着烛火赤红,映着满殿涌动的经幡,还映着她夜风中摇曳不定的裙裾。 他一字字重复道: “佛子,你能渡众生,为何不渡我?” “求佛,渡我。” 他的声色极为平静,过于平静,像是冰层下压抑的熔岩,风暴前的海面。 “你昨夜梦中如此唤我。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这些话语,他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平仄音调刻在心头。因这四个字,每一回的梦里都会出现,时常伴随着女子的婉转娇吟,就像一簇引燃荒原的星火,令他在梦中疯魔不已,醒来后却怅然若失。 昨夜,当从她口中听到这一句,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原来不是他一人的妄念。这个梦,或许在前世真实发生过。 朝露懵怔在原地。 烛火的光打在她苍白的面上,半边流光溢彩,半边晦涩如深。 朝露脑中飞快地转动。她想起了昨夜,自己连日奔忙忙于国事,太过于劳累,在洛襄的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还隐约梦到了前世。 怕是无意中说了什么被他听到,让他起了疑。 她轻咬嘴唇,紧紧攥着袖口的手指微微发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既然都是梦,并非真实。我梦中的胡言乱语,你真的听清了吗?” 洛襄眉头紧锁。一夜未眠,泛着血丝的眼中掠过一瞬的茫然。 那四个字她是呢喃着说出来的。若非他偷吻她时贴着耳廓,确实根本无法听清她说了什么。即便当时听清了,声音一息而过,他此刻竟无法确认,是他脑中的幻象再现,还是她确实出口了。 生怕只是他痴狂的执念,入骨入髓。 朝露盯着他茫然的眼,继续断然否认道: “今生,我从未对你说过这番话。你说的那个女子,众目睽睽之下,损你梵行,如此恶劣,怎么可能是我呢?” 洛襄双眸隐有血色,迟迟不语。 前世的她,为了一己私欲欺骗他破戒,他只能以身救渡她,反被她利用背刺。 今生的她,不惜自毁也要将他救出王庭,在峡口,在佛窟,在天下人面前,敬他重他,从不抛弃他,珍惜他的命胜过自己的。 一个残酷冷血,一个重情重义。 两世之间,简直判若两人,若非有那一颗红痣,他不敢相信竟是同一人。 洛襄垂在两侧的手渐渐握拳,仰了仰头,用尽毕生的勇气最后问道: “你今生,是因为前世有愧,才对我如此吗?” 朝露茫然地望着他。 此一句,像是一根细密的针,一下子戳中了她尘封已久的心。 毫无预兆地,一颗泪从她眼尾滑落下来。 那滴清澈的泪,映入洛襄的眼底,也滴入他的心底,沉入深潭。 不必再有言语,一切已然明了了。 她许诺想要陪他著书译经,走遍西域,只是想要弥补前世的罪孽,并非发自她的本心。 原来,只是残存的愧意啊。 前世的负担太过沉重,所以她永远在他面前小心翼翼, 霎时,喉中涌出一股腥甜,血丝从他唇角溢了出来,烧喉般的苦涩盈满喉间。 洛襄咽了一口血气,闭了闭眼,声色淡薄,低声道: “如今,你已是乌兹的王,身边又有邹云等干将,还有北匈右贤王相护,大梁皇子也可为你所用,不再需要我的荫蔽。” “襄哥哥,不是的……”她着急想要争辩。 “出去。” 闻言,朝露一愣,咬得发白的唇瓣松开来,动了动,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前世的愧疚不足以让她如此动情。 可她如何说出口? 这一世,二人身份依旧,永远隔着一道佛门,她的心意,永无可能宣之于口,只能深藏于心。 “出去。”他重复了一遍,语调中带着冷漠。 她不解地望着他,倔强地抿着唇,唇瓣依旧鲜红欲滴。 他撤回目光,一身笼罩在月色清辉之下,淡淡道: “今夜月圆,我需独自宿在佛殿。” 他不想被她看到自己即将失智的模样,更怕近日来积攒的欲念,今夜犹甚,会控制不住,真的伤到她,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朝露向窗外望去,望见一轮满月隐在层云之中。算日子,竟然那么快就到一月了。 上一个月圆之夜,就是在佛窟之中…… 一想到此事,朝露一下子都惊醒了。她诚惶诚恐地盯着眼前淡漠的洛襄,心中忐忑,生怕被他发现端倪。 朝露很快地打开了佛殿大门,提着散开的裙摆,几乎是落荒而逃。 望月的清辉自殿门缝隙中撒曳入殿,落影在凹凸不平的青砖之间,一地轻浅霜白,透着嶙峋寒意。 伊人走后,佛殿寂静无声,连经幡都忘了挥动,层层叠叠罩在头顶,波澜不兴,静止一片。 洛襄抹去唇角的血渍,在蒲团上打坐入定。 每逢月圆,熟悉的痛楚正从心底慢慢爬了上来,如同万蚁噬心,叫嚣着一点一点侵吞他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