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覆满一望无尽的冰原,雪山脚下,上回他来时鲜绿的百里草场已是枯黄一片。 数夜奔波,洛襄带兵纵马疾驰,行至王庭外的草原,看到乌兹王军扎营,已是初晨。 天色熹微,雪白的毡帐绵延数里。 可洛枭却不在中军帐,也不在练兵。又问起他身边的亲卫,个个垂头忍笑,指了指马场: “无忧公主擅自偷骑王的马,王大怒,前去追了。” 马场上,乌兹王军的旌旗围栏一排,猎猎翻涌。 当中有一匹白马狂奔不止,缰绳飞扬,马上之人身着素色胡服,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身后另有一匹玄色骏马在奋力疾追,风驰电掣一般,已逼近前面那匹狂躁的白马。 黑马的主人只着松散长袍,纵马之时,长袍被狂风掀开,露出精壮的腰腹,似是刚从榻上起身就奔赴马场救人。 只见他勒紧身下之马,行至白马一侧,挥臂攥紧白马散乱的缰绳,在小臂上连束数圈,轻而易举地牵制住了躁动的白马。 他面色铁青,奔马后急促的呵斥声大老远就能听见: “你不要命了?!” 白马上的女子被他安然牵下了马,即便她惊魂甫定,胸口剧烈起伏,仍是昂着头,也高声道: “朝露姑娘教过我骑马,我只是想学。” 洛枭气得劲臂一挥,背转身去,厉声道: “我管不了你,你让她带你回去。” 岂料女子立着不动,一把将散乱的发髻解开,学着西域女子高高束起一个发辫,她咬咬牙,还在颤抖的手抚摸着白马沾满汗水的鬃毛,又攀上了缰绳,作势要上马继续。 洛枭飞身夺过缰绳,还欲再骂,一眼对上女子泪光涌动的双眸,一时瘪了。 明明腿脚发软,踉踉跄跄,身姿却是笔挺,额汗浸湿的发丝蜷黏在鬓边,即便狼狈却坚毅不挠,朝着他一字一字道: “朝露姑娘说过,在草原上,只有会骑射才行。我就要在这里立足。” 洛枭先是一怔,浓眉皱起,琥珀色的眼中沉黑的阴翳时隐时现,被天光照下,显得明暗不定。 无声的对视中,良久,他看到疾步来报的亲卫说高昌国主已在马场外等候多时,挥了挥手,叹口气,淡声道: “给她换匹马。” 亲卫心领神会,这意思就是要给她一匹柔顺的便于上手的好马了。 “看着她,别让她胡闹。”洛枭又匆匆补了一句,转身朝洛襄走去。 日头从雪山之间探出来,清辉撒曳在男人玉白的锦袍上,浅浅金光在周身浮动。 洛枭收起心力交瘁的神情,恢复了冷酷的面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洛襄。他双手抱胸,满不在乎地解释了一句道: “她这条公主命,若是折在乌兹,我可赔不起。” 洛襄微微扬眉,望一眼马场上奔驰的女子,淡淡道: “她和三哥有宿世姻缘。” 洛枭不耐地摆摆手,不想再说。 “你怎么又来了?”他看一眼他身后,没有看到朝露,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上回露珠儿好不容易回来乌兹,一声不吭就给你带回高昌了。这一回,她没跟你一道来?” 洛襄面色骤沉,转身凝视着洛枭,问道: “她不是一直留在乌兹吗?” 洛枭更是面露诧异,紧握马鞭的手一顿,掉落在地。 “你一月前不是将人亲自带走了吗?”他惊异地望着眼前面容森然的男子,指着他道,“我远远看了一眼,就是你啊。” 身形举止,面容轮廓,还有一队高昌王军,不就是他吗? 洛枭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和不寻常。 他话音未落,洛襄已疾步离去。 这天底下,能被错认成他的,就一个人。 他借用他的身份,夺走了他的妻子。 那个人带她去了长安。那座前世将她埋葬的皇宫,是他和她都不愿回望的过去。 “我即刻动身去长安。”他道。 “寒冬将至,北匈必会南下劫掠,我不在时,请三哥替我看好西域。将余粮放置在边境,撤离村户,免得北匈骑兵伤害平民。如有必要,以武力制服亦可。” 即便在最失神的时候,他都还在周密地作下计划。 洛枭呆立原地,缓身应下。 一旁备好的马匹在晨曦中嘶鸣一声。 洛襄纵身上马,敛起袖口,一眼看到内层镶绣的同心莲。 是她不知从哪里听来,学着中原女子给夫君缝衣,一针一线给他在袖口绣了一朵莲。针脚大小不一,莲瓣歪歪斜斜,十分笨拙却又细密可爱。 他记得那一夜,他在批阅奏折,她在灯下陪着他,专注地绣衣,火光给她的侧脸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美得不似人间。 她绣着,时不时被自己拙劣的女工逗乐,把小脸埋在他的袖口发笑。他想拿过来看看图样,她又扭扭捏捏不愿给他看到,想要拆了重绣。 他忙收起来,宝贝得不得了,平日舍不得穿这一身玉白锦袍,想着要来接她回去,才换上的。 她素来喜欢看他穿一身白。 可他却没能接到她。 他摩挲着袖口凸起的绣纹,好似如此才能缓解见不到她的渴。 最是自持之人,也克制不了想要毁天灭地的冲动。 洛襄闭了闭眼,在心底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