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宁的目光迎上谢雪谏那双布满血丝、交织着屈辱与无奈的眼眸,她的眉梢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眼底倏然掠过一丝幽深的笑。 谢雪谏双唇翕动,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几声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谢大人……” 萧韫宁轻唤了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在旁人听来,是发自肺腑的、无比真挚的担忧。 一股比高烧更凛冽的寒意,瞬间袭上谢雪谏的心头。 此刻的他如同砧板上的鱼,连挣扎都成了奢望,只能任她刀锋游走,剔骨剥鳞。 “谢大人身体抱恙,高烧不退,本宫百般劝阻他好生休养……”萧韫宁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担忧的面孔,语气愈发恳切,“可谢大人听闻城外灾民之苦,执意抱病前来!” 这番“肺腑之言”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灾民中炸开,无数道饱含震惊、敬佩与感激的目光汇聚在谢雪谏身上。 “谢大人病成这样竟还想着咱们!” “催粮救命的大恩还没报,这又……这又……” “谢大人真是个大善人啊!” 百姓的赞誉如潮水般涌来,这本该是清流砥节者应得的荣光。然而此刻,这每一句颂扬,都化作淬了毒的芒刺,伴随着近乎窒息的羞愧,狠狠地扎在谢雪谏的脊骨上。 他的头脑愈发昏沉,一股冰冷的不安,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椎悄然攀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魄——那居高临下的身影,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究竟在酝酿着怎样的风暴?这未知的深渊,比眼前的眩晕更令他忐忑。 “谢大人,你看到了吗?”萧韫宁温声道,“这里有本宫在,一切安好。此番差事,你办得极好,便安心回去休养吧!” “什么差事?”耳尖的百姓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好奇地嘀咕。 明香适时上前半步,声音清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仰:“此番西南赈灾款被贪官中饱私囊,若没有公主在背后出谋划策,仅靠谢大人一己之力,如何扳倒那些贪官污吏?” 百姓们恍然大悟,低低的议论如涟漪般荡开: “原来如此!公主才是最厉害的那个人!” “我就说嘛,那些大官儿哪是那么好扳倒的,原来是公主在背后撑腰出力!” “长公主心系黎明,智谋无双,真是厉害呀!” 谢雪谏心头剧震,一股荒谬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是他冒死收集铁证,屡屡犯颜直谏,才得以扳倒那些贪官污吏。 那明明……是他的功劳! 他终于彻悟了。 公主将他架来此地,便是要用他的清名做锦缎,为她织就华服;用他的功劳作基石,为她垒砌民望的高台。一股心死如灰的悲凉涌上喉头,他扯动干裂的嘴角,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苦笑,终是认命地垂下头:“臣……谢公主……” “公主仁德!不仅体恤百姓,连对谢大人这样的忠臣也是爱惜有加!”百姓的赞叹声再起。 萧韫宁含笑颔首,郑重道:“谢大人乃国之肱骨,朝廷的清流砥柱,本宫自当珍之重之,好生‘关照’。” 关照二字,落在旁人听只觉得是体恤臣下,可落在谢雪谏耳中,却十分讽刺。 “天佑我朝,出了您这样一位圣明贤德的公主!” “此乃臣子之福,万民之幸!” 萧韫宁将众人那顶礼膜拜的神情尽收眼底,眸底深处,倏然掠过一丝满意。 她转身面朝谢雪谏:“谢大人,你的脸色如此之差,断不可再强撑了!”说着,看向立于他两侧的侍卫,“快扶谢大人歇息!请随行御医好生照看!若谢大人有任何差池,本宫唯尔等是问!” 她的命令斩钉截铁,充满了对这位“清流砥柱”的极度重视。 两名侍卫不敢怠慢,架拖起意识再次模糊的谢雪谏,迅速将其带离。 萧韫宁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在她回身的那一刹那,消弭于无形。她在百姓的赞誉声中目送他离去,眼眸满是忧色,仿佛听不见周遭震耳欲聋的颂扬,一颗心只系在那位病重的臣子身上。 “新出锅的野菜饼子来咯!香着哩!” 一道嘹亮的声音伴着香味传来。 说话的是京中烙饼有名的陈三娘。 萧韫宁利落地挽起袖口,声音沉稳清越,穿透嘈杂,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好了!大家排好队,莫急!有本宫在此,粥食管够!” 阳光洒在她素净的衣裙上,仿佛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照亮了她在百姓心目中那“仁德亲民、与民同苦”的完美形象。 陈三娘笑着接口道:“是嘞!别抢别抢,饼子管够!都慢些吃,小心烫口!灶火旺着呢!” 灾民们捧着热粥与香喷喷的饼子,狼吞虎咽,吃得极香。萧韫宁手下舀粥的动作不停,唇边那抹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始终未褪。 夜色深沉。 粥棚渐歇,灾民皆得安顿。 萧韫宁虽劳累了一天,但她并不觉得疲倦。比起眼前灾民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苦楚,那点施粥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最清楚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滋味有多难熬、 “公主。”明香快步而来,低声禀报:“谢大人高热未退,且……水米不进。” 萧韫宁眸光幽深。 安置谢雪谏的临时屋舍十分简陋,木桌上,一碗清粥、一张野菜饼早已凉透。 萧韫宁行至桌旁,漫不经心地拈起勺子,在凝滞黏连的粥里缓缓搅动,勺沿碰撞碗壁,发出单调而清冷的脆响。 榻上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谢雪谏强撑着支起身子,虚弱却又带着不甘的声音传来:“公主……巧取豪夺,将臣的功劳据为己有……就不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吗?” “怕?”一声极轻、极冷的低笑从喉间漾开,萧韫宁搅粥的动作未停,甚至未曾抬眼, “这有什么可怕的?” 谢雪谏喉头滚动,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扼住,只能徒劳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萧韫宁终于停下勺子,抬眸看向榻上之人,眼中是洞悉世事的嘲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谢大人饱读诗书,想来一定听过‘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些事,传的人多了,传得久了,假的……自然成了真的。” 倘若日后她成了真正掌权的人,谁敢在意事实的真相? 谢雪谏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字,只能死死地盯着她。 “更何况……”萧韫宁缓步走近床榻,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了然:“这等‘移花接木’之事,不正是你们男人最惯用的手段么?” 千百年来,多少闺阁女子的诗词丹青、锦绣文章,被冠以夫君、父兄之名闻名于世,她们的才情心血,成了男人锦袍上的点缀、仕途上的垫脚石,而她们却明珠蒙尘,芳名湮灭。这‘功劳’抢得如此理直气壮,‘传承’得如此天经地义……她效仿一二,又有何不可? 萧韫宁的唇边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居高临下的目光锁住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况且,你是我的人。你的清名,你的功劳,你的……一切,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