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在漫天铅云的薄弱缝隙中刺透下来,照耀在大地上的时候,也只能变成了温温吞吞的光亮。
狗场中每年一度的年终大比如期举行,坚实宽阔的演武场早已被修整得焕然一新,仿似每一块青砖石板都被认真的擦洗过了一样。
从场外牢营抽调了三十余个年老的监犯进来打杂,狗场的年终大比人人参战,光靠南门的那点人手在诺大一座演武场中根本支应不开,杂七杂八的事情只得交由那些年老囚犯来处理,三十余个老头子忙前跑后,倒也都算是手脚麻利做事勤快,银钱上的报酬他们自然是得不到一星半点,但他们这几天中每日三餐的伙食却一定顿顿都有鱼肉,若是做事应心,或许还能有机会喝上一点点的酒,对于数十年甚至一辈子都被囚禁在山中挖矿,不久的将来也注定会死在这里的老头子们来说,被选进狗场来打杂,着实是一件无可挑剔的美差。
日上三竿,北门土楼里的三个人仍旧睡得跟死猪一样,直到南过被尿憋醒,小跑着冲向后院茅房的时候撞翻了一张凳子,这响动才让始终睡在前厅里的大鹫苏醒过来。
她揭开身上长毯站起了身,觉得背后实在是酸胀难忍,发现楼中左右无人,便打着呵欠放开了身上束缚,背上的洁白双翼唰的一下从松散的领口中伸展开来,两只羽翼极力舒张,尽情的扇动了两下之后才缓缓收拢,然后她拿起自己的翠竹老头乐,十分不顾形象的抓了抓翼翅上的痒处。
当南过甩着洗好的双手返回来时,大鹫正张牙舞爪的打着呵欠。
“小南过呀,饿不饿?
我马上去煮点馄饨给你吃!”
大鹫揉着惺忪的泪眼笑着说道。
“楼里养鸽子了吗?”
南过疑惑的问道。
“什么鸽子?”
大鹫也疑惑的问道。
南过几步走上前去,俯身从大鹫的脚边捡起一根白色羽毛,在手中揉搓了两下之后送到大鹫面前说道:“你看,还是热的,你们是不是偷偷养了许多信鸽,用来和西方大陆保持联系。”
大鹫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就像是某件令她感到羞愤难当的事情被人撞破了一般,神情有些狼狈起来。
“你看,地上还有好几根,还有弯弯曲曲的!”
南过有些兴奋的指着地面说道。
大鹫一把抢下了南过手里的那根羽毛,然后愤怒无比的喊道:“走开,离我远点,今天早上没你的饭了!”
她喊过之后奋力的挥动了一下老头乐,地上的那些白色羽毛瞬间便尽数烧成了灰烬,然后她就怒火冲冲的离开大厅去了二楼卧房。
“莫名其妙!”
南过被她吼得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接着就感到肚子有些饿,本打算去后院自己搞点吃的,但马上就想起来灶房的那些脏碗还没人洗,那些碗本来应该是余快去洗的,他昨晚却还跟自己推诿扯皮,想到这里的时候,南过心中也开始觉得纠结愤怒起来。
“一个懒癌晚期,一个更年期!”
南过撇撇嘴离开土楼,直接返回后街小院,小院的院墙残破不堪,也没什么人来帮忙修葺,所幸屋子里的东西没人动过,南过换了身干爽衣服,本打算抽点时间将符箓布袋补好,但手指上被自己的缝衣针戳出三五个窟窿之后只得悻悻作罢,他带上所余不多的一点钱出了屋门,准备先随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当做早饭。
当他走上大街的时候才发现,此时此刻狗场中绝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赶去了演武场,就连那些经营着食肆酒馆的人也都赶了过去。
狗场中的男人不论平素里在做着怎样的营生,到了这一天也都会拿出心底的勇气与血性,踏上狗场之中那片最大的擂场去拼个死活,有的人是为了挣条出路,有的人是为了搏个风光,更多的人则是什么都不为,只想找个人以命相搏来宣泄心中的压抑和郁结。
狗场的年终大比是一场群体角力,也是这百十来个囚徒是否还保有血性的一场考核,卑塔需要戾气供养,若是一个囚徒被消磨了意志,变得温良恭俭安于现状,那么他早早晚晚会被狗场剔除出去。
街上的铺面大都已经关门上板了,就连菜市场都锁了大门,南过摸了摸肚皮,继续沿着大街朝前走去。
路上零星会碰到些三两结伴的人与他擦肩而过,这些人不会与他打招呼,甚至连目光上的接触都欠奉,但他们都会在南过的背后停下来,相互间嘀嘀咕咕,再对南过的背影指指点点一番,有的还会发出讥嘲笑谑的议论声来。
南过起初也没心思去理会,直到一些模糊的字眼儿跑进了他的耳朵,才让他逐渐开始感到怒火上涌却又无力反驳。
继续向前行走了几十步,终于找到一家尚未关门的小酒馆,南过一路小跑过去,对着酒馆的后厨方向大声喊道:“有人吗,给我弄两碗热饭,我身上的钱全都给你!”
他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心中害怕酒馆主人不给饭吃,故意将口袋里的所有硬币很大声的摔在桌子上。
灶房中传出一阵归置杂物的声音,即使南过很大声的喊了那么一句,灶房里的杂乱声响也没有立即停下,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有人从后院灶房走出来,那人一面用抹布抽打着衣服上的灰尘,一面对南过解释道:“大比之日小店歇业,等我上了演武场,被人三拳两脚打死,我又哪里还有性命去花您给的赏钱?”
南过还在摆弄着满桌的钱币,一听这话语声就感到有些耳熟,扭头一看,站在灶房门口的果然不是什么生面孔,是前天大比前祭时想跟南过偷偷打听爬塔诀窍的那个瘦削汉子,此时那尖嘴猴腮的脸上已经青紫一片,两侧眼圈都有些肿,这些伤,也勉强算是被南过连累所致。
南过尴尬的笑笑,一时间有些无措,瘦削汉子就那样不冷不热的望着他,态度热情自然是谈不上,却也没有直接赶人。
现在想想,人家当时没招谁没惹谁,与南过说的每一句话都客客气气,可平白无故的就被南过耍了一把,这种事碰到谁身上都会被气得跳脚。
“那天的事,的确是我不厚道!”
南过抓抓后脑,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汉子看着他那张尚未蜕尽青涩的面孔,冷哼一声,直到南过即将走出店门的时候,他才喊了声等等,然后转身去了灶房,片刻后当他走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几个冷馒头和一小包盐渍过的花生米。
“这些都是隔夜的吃食,胡乱吃了也能充饥抵饿,你不嫌弃就拿去吧。”
汉子晃着手上的东西说道。
南过这下就更不好意思了,可肚子越来越空,也容不得他讲究什么气节和风骨,不大激烈的思想斗争了一番之后,他道了声谢,有点扭捏的上前接过了那些隔夜的干粮,然后径直离开了这间小酒馆。
至于留在桌上的那些钱币,南过没有收起,瘦削汉子也没有出言提醒,对于现在的狗场中人来说,最无用的东西大概就是银钱了,或许再多的钱也换不来一个馒头,因为没有意义,生死未卜的人有再多钱又能如何,不能果腹不能伤敌,也没了流通途径。
瘦削汉子之所以留下那些钱,是想告诉南过自己的饭菜是卖给他,而不是送给他的,因此南过不必领受这份人情,可南过虽然笨了些,又不是没有脑子,当然会看明白他的这番好心,因此他与南过之间的这份香火情算是彻底坐实了,这是他的高明之处,在眼下这段时间里,和人结缘总比和人结怨要更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