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忠勇节烈,士为知己者死,你能有这份心性,这番觉悟,叔公也能安心闭眼了。”
马六一脸的老怀安慰,抬抬手笑盈盈的说道,“扶我起来!”
“叔公,您还是好好躺着吧,这样折腾,您现在的身体哪里还受得起!”
马韶安抚说道。
“我马六好歹也风光过,时辰快到了,我可不想躺着死,据说躺着咽气的人,手脚没遮没拦,想抓点东西却四处抓空,所以才会觉得死去那一刻无比恐怖。
叔公想坐着死,那样既能好好的看着你,也能再看一眼窗外的夜景!”
马韶不再违逆他的意愿,拄着一条拐杖,十分吃力的将马六扶起,又将室内的炭盆放到了床边,然后才去将临近的厚纸窗户打开了一扇。
马六吃力的呼吸着,眼神有些涣散的看着窗外夜空当中那几颗寥落的星辰。
“马韶,其实这次我陪着孙少爷远涉西北之前,托马房的老毛为我卜了一课,他说我这两个月中任何方位都能去得,唯独西北向藏着大凶,我当时不信,现在看来,老家伙占卜得真是准啊!”
“您说的是那个在后院喂马的毛金贝吗?
少爷说他根本不懂批褂占卜,他那所谓的算命,完全就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从来不敢给出任何准确的推定,他整天都那样神神叨叨的,也就是因为他无儿无女一辈子孤单,所以才会无比渴望得到身边人的重视,老宅里那些丫鬟家奴们见识短浅,这才在暗地里半仙半仙的喊他,您怎么也去相信他的鬼话!”
马六笑盈盈的看着他,不做任何反驳。
马韶低下头,开始帮马六揉腿,然后声音暗淡的继续说道:“要我说,叔公您这次栽了这么大的跟斗,不是什么西北藏着大凶,纯粹就是那姓范的扫把星给害的,只为了博取咱家少爷的好感,她竟然不知深浅的混进狗场来了,这么大的事情在她看来竟如同儿戏一般,少爷是仁厚君子,得知她为自己进了狗场这块凶地,又怎么可能放任不理,自是要千里迢迢的来搭救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咱家少爷是何等金贵,却硬是让她逼得来了这片不毛之地。
好,她不知轻重任意妄为也就罢了,好歹把事情办妥了也勉强算她将功折罪,可金鳌甲在哪里,这小婊子连一片半片的甲叶都不曾到手,现在她怎么还有脸皮继续缠在少爷身边。
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就罢了,婊子嘛,长得漂亮会伺候男人就可以了,也没人指望着她能帮上少爷更多的忙,以少爷的仁厚性子也绝不会亏待了她,只要有老爷夫人的点头,总少不了她一房侍妾的名分,可您看看这一个来月她在狗场里都做了什么,先是做了千人骑万人跨的勾栏妓子,然后更是直接嫁了个男人,这婊子心里究竟是怎样的盘算,她可以不要脸,但少爷将来可是要成为一家之主的人,怎么经受得起这样的抹黑。”
马韶越说越觉得愤愤不平,似乎满腔的怒火都在熊熊燃烧,可突然之间他也发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高了,于是便再一次将自己的音量放低。
“说到底,若没有这小婊子无事生非横插一手,少爷就不会跋山涉水的亲身赶来,老夫人那边也就不会特地指定叔公您来全程护送;若不是这小婊子水性杨花离不得男人,咱们也不至于正面与北门那疯子发生冲撞,说她是扫把星丧门星,真的一点都没说错,她害得咱们祖孙俩成了少爷的拖累,更是害得少爷返回燃山摹杰这一路归途都没了分量足够的护卫,她将咱们害成了这般田地,每日却还沾沾自喜的围绕在少爷身边打转,她难道当真是这般没心没肺吗?”
马韶兀自宣泄着心中的积郁和不满,马六则只是微笑的听着,不曾有半句回应,反正都是些私底下的牢骚而已,当着自家亲叔公的面当然可以一吐为快,只是他们两人却不知道,羊角髻已经捧着药碗在门外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来为马六送药,正想敲门时却隐约听到房里的人在谈论自己与南过的事,那样的情形之下,她自然是不好推门进去,可就这样站在门外偷听,被旁人看见可就更不像话。
当她准备先行离去时,却又听到马韶开始讲述他年幼时闯下的那桩祸事,这就彻底令羊角髻心痒难耐了,能在别人口中听到心上人的童年趣闻,绝对是一件让人欣喜而兴奋的惬意事。
马韶只是个练了几年把式的武夫,五感也并没多么敏锐,而马六的境界等级一落千丈,此时也只是个暮景残光的垂死之人,眼花耳背,所以他们两人也无从发觉门外有人在偷听。
当羊角髻听过了马韶对于自己的那些牢骚和怨言之后,整颗心都像是被人狠狠的刺了几刀,从小到大,她没有一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委屈,可即便觉得委屈,马韶那番话的字字句句,她却一丝一毫都无从反驳,那些恶毒的话语尖酸刻薄,可又没有一句不占着道理,羊角髻捧着药碗的双手在发抖,其实认真的想想,她好像真的没有帮上高雪棠任何一点忙,金鳌甲的事情砸了,这不必辩解什么,都是她当初脑子一热莽撞行事,小觑了卑塔,错估了局势;也不必说由于这桩事情而累得高雪棠不得不亲身过来接应她,让高家这位千金之子涉身险地;单说前几天她为了让余快放过马六,就跑去求肯施家那位小姐的事,如果不是高雪棠的贴身侍女纸钱及时阻拦,堂堂南朝高家未来的家主,可就要莫名其妙的欠下施家一份香火情了,大家族之间总会因为转弯抹角的情分开始,逐渐让彼此的利益越绑越紧,只不过,以现在施家的体量而言,想攀附高家还欠些火候,所以两家之间还是暂时保持距离的好,谁也不伤颜面。
所以,羊角髻压在心底刻意不去正视的那个问题,又一次的浮现在眼前了,自己真的有资格留在高雪棠身边吗?
做妾氏她是绝对不肯的,与其被收房做妾,她宁愿做高雪棠养在外面的野女人。
可是,不做妾的话,她有可能成为正妻吗?
也或许,她连做妾都不配呢?
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只有打打杀杀的江湖经验,既不懂桌面上的为人处世,又不懂桌面下的勾心斗角,这样一无是处的女人,高雪棠真的需要吗?
羊角髻在高雪棠的面前,始终都在削足适履,她认真拿捏着自己所有的言行举止,却又不敢过分违拗自己的本性,高雪棠喜欢怎样的自己,她在心中有着一个大致的轮廓,所以她明白该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好,她需要变得懂事乖巧,变得庄重沉稳,却又不能彻底没了自己那份洒脱与率性,那样就能更加拉近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同时也不会令他感到任何不适。
但是,这些改变却远远不够抵消掉她的那些先天不足。
她的手还在抖,根本抑制不住,碗中光泽莹润的汤药涟漪不断,仿佛下一刻这只药碗就会从托盘上跳起来摔在地上。
这时候,一只白藕般的手臂伸了过来,轻轻压住了那只晃动的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