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苍蝇围绕着卓戈卡奥,缓缓打转,翅膀嗡嗡的声音在丹妮的听觉边际回环,令她满心恐惧。
无情的骄阳高挂天空,热气从低矮丘陵**的岩层间蒸散而出。
汗水如一根根纤细的手指,自丹妮肿胀的**缓缓流下。
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是马蹄坚定的嗒嗒声,丹妮发际铃铛有韵律的轻响,以及身后悄声的交谈。
丹妮盯着苍蝇。
它们大如蜜蜂,体形沉重,略呈紫色,发出湿黏而恶心的光。
多斯拉克人称其为“血蝇”。
它们居住于沼泽地和死水潭,以吸食人马鲜血为生,并在腐尸或濒死的人畜身上产卵。
卓戈恨极了这种生物,每当有血蝇靠近,他的手便如灵蛇般迅速窜出,一把抓住,她从未见他失手过。
他会把苍蝇握在巨掌里,听任它狂乱地嗡嗡乱飞,最后才用力捏紧,等张开手,苍蝇已成为他掌心的一摊红印。
这时,正有一只血蝇在他坐骑的臀部爬来爬去,骏马愤怒地甩着尾巴,想把它赶走。
其他苍蝇则在卓戈周围来回飞动,越飞越近,然而卡奥却没有反应。
他的视线朝向远方的褐色丘陵,缰绳松松垮垮地垂在手中。
在他的彩绘背心下,一层无花果叶和干涸的蓝泥覆盖着胸前的伤口,那是草药妇人专为他调制的。
弥丽·马兹·笃尔的药膏不仅灼热,更令他瘙痒难耐,因此六天前他便已撕掉膏药,骂她是“巫魔女”。
泥膏比较舒服,况且草药妇人还为他调制了罂粟酒,这三天来他喝得厉害;即便不喝罂粟酒,他也豪饮发酵马奶或胡椒啤酒。
然而他却几乎不碰食物,到了夜里则是又踢打又呻吟。
丹妮看得出,他的脸变得好削瘦。
雷戈在她的肚子里不断**,活像一匹骏马,但丝毫没有引起卓戈的兴趣。
每天早上,当他从噩梦中醒来,她便发现他的脸上又多了新的痛苦痕迹。
眼下,他竟连话也不说了,这使她倍感惊恐。
是啊,自从他们日出时出发以来,他连一个字也没有说。
即便她主动开口,得到的也只是一声咕哝,过了中午,连咕哝都没了。
一只血蝇降落在卡奥**的肩膀上,另外一只则盘旋片刻,停上了他脖子,并朝他嘴巴爬去。
卓戈卡奥在马鞍上微微晃动,发际铃铛轻声作响,坐骑则以稳定的步伐继续前进。
丹妮夹紧银马,骑到他身旁。
“夫君,”她轻声说,“卓戈,我的日和星。”
他似乎根本没听见。
血蝇顺着他长长的胡子往上爬,爬上脸颊,停在鼻子旁的皱痕里。
丹妮惊讶得屏住呼吸。
“卓戈。”
她笨拙地伸手去扶他的臂膀。
卓戈卡奥在马鞍上晃了晃,缓缓倾斜,接着重重地从马上摔了下去。
血蝇群散开了一个心跳的瞬间,随即又徘徊而回,停在他身上。
“不。”
丹妮连忙勒住缰绳,不顾自己的大肚子,蹒跚着翻下小银马,奔向他身边。
他身下的草地棕黄干枯。
当丹妮在他身边跪下时,卓戈发出痛苦的叫喊。
他的呼吸卡在喉咙里,看她的眼神仿佛不认得她。
“我的马。”
他喘着气说。
丹妮挥开他胸膛上的苍蝇,学他的样子捏死了一只。
手指下,他的皮肤烫得吓人。
卡奥的血盟卫就跟在后面。
她听见哈戈大喊,他们便快马加鞭地赶来。
科霍罗自马背一跃而下。
“吾血之血!”
他边跪边喊。
其他两人则留在马上。
“不,”卓戈卡奥呻吟着在丹妮怀中挣扎。
“必须骑马。
骑马。
不。”
“他从自己的马上摔下来。”
哈戈瞪着脚下的他们说,他那张阔脸毫无表情,但声音如铅般沉重。
“别说这种话,”丹妮告诉他,“今天我们骑得也够远了,就在这里扎营。”
“这里?”
哈戈环顾四周。
此地植物干枯,一片棕黄,不适人居。
“这里不能扎营。”
“女人无权命令我们停下,”柯索说,“即便卡丽熙也不例外。”
“我们就在这里扎营。”
丹妮重复,“哈戈,传话下去,就说卓戈卡奥命令大家停下。
若有人问起原因,就说我快生了,无法再走。
科霍罗,把奴隶带来,让他们立刻搭起卡奥的帐篷。
柯索——”“卡丽熙,你无权命令我。”
柯索说。
“你去把弥丽·马兹·笃尔找来。”
她告诉他。
女祭司应该和其他“羊人”一起,位于长长的奴隶队伍中。
“带她来见我,叫她把药箱也带来。”
柯索从马上瞪着她,两眼刚硬如燧石。
“巫魔女,”他啐了一口,“我不干。”
“你立刻去办,”丹妮说,“否则等卓戈醒来,他会想知道你为何忤逆我。”
柯索愤怒地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但丹妮知道,无论他多么不情愿,终究是会把弥丽·马兹·笃尔带来的。
奴隶们在一片崎岖的黑色岩层下搭起卓戈卡奥的大帐,那里的阴影可以稍稍遮挡午后的骄阳。
即便如此,当伊丽和多莉亚协助丹妮搀扶卓戈走进沙丝帐时,里面依旧热得令人窒息。
帐内地上铺着厚重的绘画地毯,枕头散置于各个角落。
埃萝叶,那个丹妮在“羊人”城镇的泥墙外解救的羞怯女孩,已经燃起一个火盆。
他们让卓戈平躺在草席上。
“不,”他用通用语呢喃着,“不,不。”
他只说得出这个字,仿佛这是他能力唯一所及。
多莉亚解开他的奖章腰带,脱下他的背心和绑腿,姬琪则跪在他脚边,为他解开骑马凉鞋。
伊丽想让帐篷敞开通风,但丹妮不准,她绝不能让别人看见卓戈神志不清的虚弱模样。
当她的卡斯部众抵达时,她要他们守在门口。
“未经我允许,不准任何人进来,”她对乔戈说,“谁都不行。”
埃萝叶畏惧地看着躺在席上的卓戈。
“他死了。”
她小声说。
丹妮抽了她一个耳光。
“卡奥不会死,他是骑着世界的骏马之父,他的头发从未修剪,至今依旧绑着他父亲留给他的铃铛。”
“可是,卡丽熙,”姬琪道,“他从自己的马上摔下来。”
丹妮眼中突然盈满泪水,她颤抖着别过头去。
他从自己的马上摔下来!
的确如此,不仅她亲眼目睹,血盟卫们看到了,目击者还包括她的女仆和卡斯部众。
除此之外还有多少呢?
他们不可能保守秘密,丹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法骑马的卡奥便不能统治,而卓戈竟从自己的马上摔了下去。
“我们必须帮他沐浴。”
她固执地说。
她绝不能让自己陷入绝望。
“伊丽,叫人马上把澡盆搬来。
多莉亚、埃萝叶,去找水,要凉水,他身体好烫。”
他简直是人皮包裹的一团火。
奴隶们将沉重的赤铜澡盆放在帐篷角落。
当多莉亚拿来第一罐水时,丹妮浸湿一卷丝布,盖在卓戈滚烫的额际。
他双眼直视,却视而不见。
他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只有呻吟。
“弥丽·马兹·笃尔在哪儿?”
她的耐心快要被恐惧磨光了,忍不住厉声质问。
“柯索一定能找到她。”
伊丽说。
女仆们将澡盆灌满散发着硫黄气息的温水,加入几罐苦油和几把捣碎的薄荷叶。
在她们准备洗澡水时,身怀六甲的丹妮笨拙地跪在夫君身边,用不安的手指解开他的发辫,一如他在星空下与她初次结合的那个晚上。
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铃铛一个个放好,她告诉自己,等他康复,他需要重新系上这些铃铛。
一股空气吹进帐篷,原来是阿戈从丝幕间探头。
“卡丽熙,”他说,“安达尔人来了,他请求进来。”
“安达尔人”是多斯拉克人对乔拉爵士的称呼。
“好的,”她笨拙地起身,“让他进来。”
她信任这位骑士,假如还有人知道现在该怎么做,那此人非他莫属。
乔拉·莫尔蒙爵士低头穿过帐门,等了一会儿,使眼睛适应黑暗。
在南方的炎热气候下,他穿了宽松的斑纹沙丝长裤,绑到膝盖、露出脚趾的骑马凉鞋,佩剑则挂在一条曲折的马鬃带上。
在漂白的背心下,他**胸膛,皮肤被毒日晒得通红。
“到处都是谣言,整个卡拉萨都传遍了。”
他说,“据说卓戈卡奥从自己的马上摔下来。”
“帮帮他吧,”丹妮哀求。
“看在你承诺过对我的爱分上,帮帮他吧。”
骑士在她身边跪下,意味深长地审视卓戈良久,最后对丹妮说:“把您的女仆支开。”
丹妮的喉咙因恐惧而紧绷着,她一言不发地打了个手势,伊丽便哄着其他人出了帐篷。
她们离去后,乔拉爵士抽出匕首,熟练地割开卓戈胸膛上的黑叶和干蓝泥,动作之轻巧,难以想象竟是出自如此一位大汉之手。
敷料早已干如羊人的泥墙,也像泥墙一样轻易地破裂。
乔拉爵士用匕首切开干泥,撬掉血肉上的碎块,剥下一片片叶子。
一股恶臭甜腻的味道从伤口涌出,浓烈得让她不能呼吸。
满地落叶结满了血块和脓疮,卓戈的胸膛一片漆黑,腐烂的伤口闪闪发亮。
“不,”丹妮小声说,泪水滚下双颊。
“不,求求你,诸神救救我,不要。”
卓戈卡奥抽搐了一下,好似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拼斗。
黑色的脓血自他伤口缓缓地流下。
“公主殿下,您的卡奥与死人无异。”
“不,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这只是个小伤,”丹妮伸出细小的双手,紧紧握住卓戈长满老茧的巨掌。
“我不会让他死……”乔拉爵士苦涩地笑笑。
“无论你是卡丽熙还是公主,只怕这个命令都超出了你的能力所及。
孩子,请留住你的泪水,明天,或是明年再为他哀悼,眼下我们无暇悲伤。
趁他还没断气,我们得赶紧走。”
丹妮不知所措。
“走?
去哪里?”
“我提议去亚夏。
此地位于极远的南方,是已知世界的尽头,据说也是个繁盛的大港。
在那里,我们应当能搭船回潘托斯,但毫无疑问,这将是一趟极为艰苦的旅程。
你能信任你的卡斯部众吗?
他们会不会跟我们走?”
“卓戈卡奥命令他们保护我的安全,”丹妮有些犹疑地回答,“假如他死了……”她摸摸自己隆起的小腹。
“我不懂,我们为什么要逃走?
我是卡丽熙,肚里怀着卓戈的后代,卓戈死后他会继任卡奥……”乔拉爵士皱起眉头。
“公主殿下,请听我说。
多斯拉克人绝不会追随嗷嗷待哺的婴儿,他们臣服于卓戈的威势,但仅止于此。
卓戈死后,贾科、波诺及其他‘寇’便会争夺他的地位,整个卡拉萨将自相残杀,而最后的胜者一定不会留对手活口。
你的孩子刚一出生就会被夺走,被他们拿去喂狗……”丹妮的双手紧紧抱住胸口。
“可这是为什么?”
她哀怨地哭道,“为什么他们要杀一个小婴儿?”
“因为他是卓戈的儿子,况且老妪们宣布他将成为骑着世界的骏马,他的成就已被预言。
与其冒让他长大成人后回来复仇的风险,不如趁他年纪还小时杀了他。”
此话仿佛给胎儿听到,他在她肚子里应声踢打起来。
丹妮想起韦赛里斯说过的故事,篡夺者的走狗是如何对待雷加的孩儿。
大哥的儿子当年也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儿,但他们依旧将他从母亲怀抱里硬生生夺走,一头撞死在墙上。
这就是男人。
“他们绝不能伤害我儿子!”
她叫道,“我将命令我的卡斯部众保护他的安全,卓戈的血盟卫也会——”乔拉爵士搂住她的肩膀。
“孩子,血盟卫会陪卡奥殉死,这你是知道的。
他们会带你去维斯·多斯拉克,将你交付给老妪,那是他们在世间对他所付的最后职责……
在那之后,他们便会追随卓戈进入夜晚的国度。”
丹妮不愿返回维斯·多斯拉克,去和那群恐怖的老妇共度余生,但她知道骑士说的是实话。
卓戈不仅是她的日和星,更是保护她免遭危难的屏障。
“我不能离开他,”她固执而悲苦地说,再度执起他的手。
“我绝不能。”
帷幕掀动,丹妮回身,只见弥丽·马兹·笃尔走进来,深深低下头。
由于连日跟在卡拉萨后长途跋涉,她跛了脚,形容憔悴,双腿皮破血流,眼窝凹陷。
柯索和哈戈跟在她后面,提着女祭司的药箱。
血盟卫们一见到卓戈的伤势,哈戈手指一松,药箱滑落在地,哐的一声巨响。
柯索则骂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语气之凶恶,仿佛能点燃空气。
弥丽·马兹·笃尔脸如死灰地盯着卓戈。
“伤口化脓了。”
“巫魔女,都是你干的好事!”
柯索说。
哈戈一拳挥去,正中弥丽脸颊,轰的一声将她打倒在地,接着又扬腿踢她。
“住手!”
丹妮尖叫。
柯索拉开哈戈,对他说:“踢她作甚!
这对巫魔女太仁慈了,把她拖到外面,钉在地上,让每个经过的男人都骑上一回,结束之后,再让狗来骑她。
让黄鼠狼扯出她的内脏,让乌鸦啄食她的眼睛,河边的苍蝇将在她的子宫里产卵,吸食她**溃烂的脓汁……”他伸出铁一般刚硬的手指,抠进女祭司臂膀松软的肌肉,一把将她拉起来。
“住手!”
丹妮说,“我不许你伤害她。”
柯索的嘴皮自他弯曲的黄板牙往上一翻,露出恐怖的嘲笑,“住手?
你叫我住手?
你最好祈祷我们不要把你钉在这个巫魔女旁边,今天发生这种事,你要负一半责任。”
乔拉爵士隔在他们之间,作势欲拔长剑。
“血盟卫,你讲话小心一点,公主殿下她仍然是你的卡丽熙。”
“除非吾血之血还能活下去,”柯索对骑士说,“在他死后,她就什么也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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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妮只觉浑身一凛。
“我不仅是卡丽熙,更是真龙传人。
乔拉爵士,立刻召集我的卡斯部众。”
“哼,”柯索道,“我们走,先不跟你计较……
卡丽熙。”
哈戈跟随他走出帐篷,双眉深锁。
“公主殿下,那人恐怕会对您不利。”
莫尔蒙道,“按多斯拉克习俗,卡奥与他的血盟卫同生共死,柯索眼看自己寿命将尽,才会这样放肆。
死人是什么都不怕的。”
“什么人都没死哪,”丹妮说,“乔拉爵士,我需要借助你的剑术,请你去穿上盔甲。”
她不敢承认有多害怕,即便在自己心里。
骑士一躬到底。
“如您所愿。”
他大步走出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