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睡眠不比从前啰,”派席尔大学士为凌晨的会面精神欠佳向他致歉,“我宁可天亮前早早起身,也不愿辗转反侧,为未完成的工作揪心忧愁。”
他话这么说,但瞧那低垂的眼皮,他似乎又快睡着了。
他们坐在鸦巢下通风的房间里,他的女侍送上白煮蛋、煮李子和燕麦粥。
“非常时期,许多百姓连吃的都没有,我想自己也该一切从简。”
“令人钦佩。”
提利昂承认,并敲开一颗棕色的大蛋,心里觉得这颗蛋还真像大学士布满斑点的秃头。
“但我看法不同。
我是能吃的时候尽量吃,以免明天吃不到。”
他露出微笑,“说来,您的信鸦也这么早起吗?”
派席尔捻捻流泻至胸的雪白胡须。
“那当然。
等您吃完,我就叫人拿纸笔来?”
“不必了。”
提利昂取出两封信,放在燕麦粥旁。
这是两张卷得很紧的羊皮纸,侧面用蜡封好。
“叫你的女仆下去,我们好说话。”
“孩子,你先退下。”
派席尔命令,女孩急忙离开房间。
“请问这些是……”“寄给多恩亲王道朗·马泰尔的信函,”提利昂剥开蛋壳,咬了一口,似乎没加盐,“一式两份,事关重大,派你最快的鸟儿送去。”
“吃完早餐,我即刻处理。”
“现在就办,李子可以待会儿再吃,国家大事可等不得。
眼下蓝礼大人正率军沿玫瑰大道北进,而谁也说不准史坦尼斯大人何时会自龙石岛起航。”
派席尔眨眨眼。
“如果大人您坚持——”“我很坚持。”
“我随时任您差遣。”
学士蹒跚起身,颈链轻声作响。
他的颈链粗大沉重,重量乃是普通学士项链的十数倍,互相串接,镶以宝石。
在提利昂看来,其中黄金、白银和铂金的链条数目远远超过其他不值钱的金属。
派席尔动作很慢,提利昂吃完煮蛋,又尝过李子——李子煮得烂熟多汁,正合他胃口——这才听见扑翅之音。
他站起来,看见清晨天际乌鸦墨黑的身影,便骤然转身,朝房间远端迷宫般的置物架走去。
学士的药品为数惊人:几十个蜡封的罐子,百余瓶塞住的小瓶,同样数量的白玻璃瓶,不计其数的干药草罐,每个容器上都有派席尔用工整的字迹写成的精确标签。
此人真是井井有条,提利昂心想。
的确,一旦你理解了分类依据,便会发现每种药品都摆放得恰到好处。
都是些有趣的东西:甜睡花和龙葵、罂粟花奶、里斯之泪、灰蕈粉、附子草和鬼舞草、石蜥毒、瞎眼毒,寡妇之血……
他踮起脚尖,使尽全身力气向上伸展,好不容易够到一个放在高处、积满灰尘的小罐子。
他看看上面的标签,笑着将之藏进衣袖。
当派席尔大学士慢吞吞地走下楼梯时,他已经坐回桌边,吃起另一颗蛋。
“大人,办妥了。”
老人坐下来,“这种事……
是啊,是啊,办得越快越好……
您说,事关重大?”
“噢,没错。”
提利昂嫌燕麦粥太稠,且缺了奶油和蜂蜜。
这阵子,君临城中已经很难吃到奶油和蜂蜜,但拜盖尔斯伯爵之赐,城堡里的供应倒不缺。
最近城堡中的粮食有一半是从他和坦妲伯爵夫人的领地运来。
罗斯比城和史铎克渥斯堡位于王城以北,尚未遭战火波及。
“寄给多恩亲王本人,我……
我可否问问……”“最好别问。”
“如您所愿,”提利昂能感受到派席尔强烈的好奇,“或许……
该让御前会议……”提利昂拿起木匙轻敲碗沿。
“好师傅,御前会议的职能是‘辅佐’陛下。”
“是啊,”派席尔说,“而陛下他——”“——年方十三,由我代为行事。”
“的确,您是当今首相,可是……
您亲爱的姐姐,我们的摄政太后,她……”“……
她漂亮白皙的肩膀上背负了太多重责大任,我可不能无端加重她的负担,您说对吧?”
提利昂歪歪头,审视着大学士。
派席尔急忙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早餐。
有的人看了他那对大小不一、一绿一黑的眼睛便会不舒服;他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善加利用。
“啊,”老人对着自己的李子喃喃道,“大人您说得一点没错。
为她省去这些……
负担……
您真是太体贴了。”
“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体贴,”提利昂继续吃起不甚可口的燕麦粥,“瑟曦毕竟是我亲姐姐嘛。”
“是啊,她还是个女人,”派席尔大学士道,“虽然并非平凡女子,但……
女人终究内心脆弱,想一肩挑起国家大事,也真是不容易……”得了,她是脆弱的白鸽?
去问问艾德·史塔克吧!
“知道您和我一样关心她,我实在倍感欣慰。
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不过我今天还有事要忙。”
他扭扭腿,爬下椅子,“等我们收到多恩方面的回信,劳烦您立刻通知我啰!”
“照您吩咐,大人。”
“只通知我一个人哦!”
“啊……
一定一定。”
派席尔用布满老人斑的手抓着胡子,就像溺水之人伸手够绳子一样。
提利昂看了满心欢喜,这是第一个,他想。
他跛着脚走进下层庭院,畸形的双腿因为走楼梯而酸痛。
此刻,太阳已高挂天际,城堡里也活络了起来。
守卫们在城墙上巡逻,骑士和他们的随从则以钝器练习战技。
波隆就在广场附近,坐在一口井边,两个漂亮女侍合力提着一个装满毯子的柳条篮轻步走过,佣兵却目不斜视。
“波隆,你真是没救了,”提利昂指指两个女孩,“大好春光就在眼前,你却光顾着看一群呆头鹅打架。”
“城里有一百间便宜妓院,花上几个铜板,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波隆回答,“可哪天从这群呆头鹅身上学到的东西却可能救我一命。”
他站起来,“那个穿蓝格子外衣,盾牌上有三只眼睛的小鬼是谁?”
“某位雇佣骑士,自称塔拉德。
你问这干吗?”
波隆拨开遮住眼睛的一绺头发。
“这里面,数他最行。
可你仔细瞧瞧,他的行动有一定的节奏,每次攻击都依相同的顺序使用相同的招式,”他嘿嘿一笑,“哪天他跟我对上,就会因此没命。”
“他已经宣誓效忠乔佛里,应该不会跟你对上。”
他们一同穿过庭院,波隆放慢脚步,以配合提利昂的短腿。
最近这位佣兵看来已有些人样:黑发梳洗整齐,胡子剃得干净,身上穿着都城守备队军官的黑色胸甲,一件兰尼斯特家的深红底金手披风自肩头垂下,提利昂任命他为自己侍卫队长的那天,送他这件披风作礼物。
“今天有多少人请愿?”
他问。
“三十多个,”波隆回答,“跟以前一样,不是来抱怨,就是有事相求。
对了,你的宠物回来了。”
他呻吟一声。
“坦妲伯爵夫人来过?”
“她的随从来过。
她再度邀请你去共进晚餐,说是备下一大块鹿腿肉,两只淋了桑葚酱的填鹅,还有——”“——她女儿。”
提利昂嫌恶地说完。
自他抵达红堡的那一刻起,坦妲伯爵夫人便穷追不舍,轮番祭出鳗鱼派、野猪肉和美味的奶油浓汤当武器。
她的女儿洛丽丝不但生得肥胖,柔弱而蠢笨,而且谣传三十三岁了还是个处女,可她不知怎的却认定侏儒少爷和自己女儿是天生绝配。
“回复她,我很抱歉无法赴宴。”
“对填鹅没兴趣?”
波隆一脸邪恶地笑道。
“干脆你去吃鹅,顺便把少女娶回家得了。
或者换个人,叫夏嘎去。”
“如果是夏嘎,八成会吃了少女,把鹅娶回家。”
波隆评估,“哈,不过洛丽丝比他还重。”
“这倒没错,”提利昂承认。
他们走进两座塔楼间密闭通道的阴影下,“还有谁?”
佣兵略微正色道:“有个布拉佛斯来的钱庄老板,手上拿了些有模有样的借据,说要跟国王见面,谈谈归还欠款的事。”
“可怜虫,小乔能不能数过二十都成问题。
叫他去找小指头,他会想办法打发掉。
再来呢?”
“有个三河一带来的领主老爷,控诉你老爸的手下烧了他家城堡,奸了他老婆,还把他的农民全杀光了。”
“我们不是在‘打仗’吗?”
提利昂心想这八成是格雷果·克里冈干的好事,不然就是亚摩利·洛奇爵士,或者父亲那群科霍尔恶狗。
“他要乔佛里怎样?”
“赐给他新的农民。”
波隆道,“他大老远走到这里,宣扬自己效忠王室,并要求补偿。”
“我明天找时间接见他。”
无论对方的忠诚是出于真心,还是走投无路,一个听话的河间贵族终归有用。
“给他弄个舒服点的房间,热好饭菜,再叫人送双新靴子去,要上好的,就说是乔佛里国王的心意。”
慷慨的表示总不会错。
波隆简略地点个头。
“还有一大群面包师、屠夫和菜贩子吵着要见国王。”
“我上回不是说了,我没东西给他们。”
运进君临城里的食物少得可怜,其中还有多半供应城堡和军营。
青菜、根菜、面粉和水果的售价同时飙升,提利昂根本不敢想象跳蚤窝的食堂锅里煮的都是什么肉。
或许有鱼吧,他心里希望,因为河流与海洋都还在他们掌握中……
至少在史坦尼斯公爵渡海之前是这样。
“他们要的是保护。
昨晚有个面包师被人放在自己炉子上烤熟了,暴民说他面包卖得太贵。”
“真的?”
“现在他也没法否认。”
“他们……
没把他吃了吧?”
“这倒没听说。”
“想来下次一定会,”提利昂沉重地说,“能提供的保护我都给了。
金袍军——”“他们声称有金袍军混在暴民里,”波隆道,“因此要求觐见陛下本人。”
“一群蠢蛋。”
提利昂上次连声致歉,好说歹说把他们送走;换做他外甥,动用的可就是鞭子和长枪了。
他真有点想撒手不管……
但不行,他不敢这么做。
敌人兵临城下是早晚的事,此刻他最不能容许的就是被城里的叛徒出卖。
“告诉他们,乔佛里国王陛下业已体察他们的恐慌,将尽一切努力为他们改善环境。”
“他们要的是面包,不是承诺。”
“我若是今天给他们面包,明天来请求的人就会多上一倍。
还有谁?”
“有个长城来的黑衣弟兄,总管说他带了个罐子,里面有只烂掉的手。”
提利昂有气无力地微笑。
“真令人惊讶,怎么没人把它给吃了。
我想我该见见他,不会刚巧是尤伦吧?”
“不,是个骑士,叫索恩。”
“艾里沙·索恩爵士?”
在长城期间,他见过的黑衣弟兄里,数艾里沙·索恩爵士最不讨提利昂·兰尼斯特喜欢。
此人不仅刻薄恶毒,而且极端自大。
“仔细想想,我眼下可不怎么想见艾里沙爵士。
帮他找个一年没换毯子的小房间,让他那只手多烂一点。”
波隆扑哧一笑,转头走开,提利昂则挣扎着爬上螺旋梯。
当他瘸着脚穿过广场时,听见铁闸升起的声音,姐姐正带着大队人马准备出门。
瑟曦骑着白马,高高在上,宛如绿衣女神。
“弟弟,”她喊道,口气没有丝毫热情。
太后对于他整治杰诺斯·史林特的事很不高兴。
“太后陛下,”提利昂恭敬地鞠个躬,“您今早看起来真是明艳动人。”
她头戴黄金宝冠,身披鼬皮斗篷,身后跟着大批骑马随从:御林铁卫柏洛斯·布劳恩爵士身穿白鳞甲,一如往常地皱着眉头;巴隆·史文爵士把弓斜挂在镶银马鞍上;盖尔斯·罗斯比伯爵的哮喘越来越严重;人群中还有炼金术士公会的火术士哈林,以及太后的新宠、他们的堂弟蓝赛尔·兰尼斯特爵士,他原本是她前夫的侍从,后来由于遗孀的坚持擢升为骑士。
维拉尔和二十名卫士随侍护送。
“姐姐,你这是上哪儿啊?”
提利昂问。
“我到各城门视察新造的弩炮和喷火弩。
我可不要别人以为我和你一般,对城防设施不闻不问。”
瑟曦用那双澄澈的绿眸瞪着他,纵使眼神充满轻蔑,依旧不减其美丽。
“我接到报告,蓝礼·拜拉席恩已率部从高庭出发,眼下正带着重兵沿玫瑰大道北进。”
“瓦里斯也这么跟我说。”
“等下次月圆,他可能就到了!”
“以他现在这种悠闲的速度,不可能。”
提利昂向她保证,“他每晚在不同的城堡欢宴,每到一个岔路口就开庭主持朝政。”
“而每一天都有更多士卒聚集到他旗下,据说他的兵力已多达十万!”
“的确是蛮多。”
“他身后有风息堡和高庭的势力撑腰,你这小笨蛋!”
瑟曦朝下怒骂,“提利尔帐下所有诸侯都站在他那边,唯有雷德温除外——就这点你还得感谢我,只要我握有派克斯特大人那两个丑八怪双胞胎,他就只敢窝在青亭岛,还得暗自庆幸走运。”
“只可惜你让百花骑士从你的纤纤玉指间溜走了。
总而言之,除我们以外,蓝礼还有别的事要操心,比如我们在赫伦堡的父亲,奔流城的罗柏·史塔克……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选择这样的策略,缓步前进,一边向全国展示自己的实力,一边观望等待。
让对手去互相残杀,自己则静待时机成熟。
倘若史塔克军打败我们,整个南方将如诸神洒下的恩惠一样,立刻落入蓝礼手中,不费他一兵一卒。
假如我们得胜,他也可以乘虚而入。”
瑟曦余怒未息。
“我要你命令父亲即刻率军来君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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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让你安心,这一点用也没有。
“我何时能‘命令’父亲做这做那啦?”
她不理这个问题。
“还有,你打算什么时候救詹姆出来?
他一个人抵你一百个!”
提利昂傻笑道:“我求你了,这秘密可千万别说给史塔克夫人知道,我们没有一百个我可供交换哪。”
“父亲一定疯了才派你来,你连一无是处的白痴都不如。”
太后一扯缰绳,掉转马头,快步跑出城门,鼬皮斗篷在身后飘动。
她的随从急忙跟上。
事实上,蓝礼·拜拉席恩对提利昂的威胁,不及他老哥史坦尼斯的一半。
蓝礼固然深受民众爱戴,但他从未率兵打过仗,史坦尼斯就不同了,此人作风严厉,冷酷无情,若有办法知道龙石岛上的情形就好了……
然而不论他花钱招募多少渔夫前往该岛刺探,都没有半个人回来,就连太监也宣称布置在史坦尼斯身边的密探杳无音讯。
是啊,有人在岸边看到里斯战舰的斑纹船身,瓦里斯还从密尔得到报告,有当地的佣兵船长前去龙石岛效命。
倘若史坦尼斯从海上进攻的同时,他弟弟蓝礼率陆军攻城,那须臾之后,乔佛里的头就得挂在枪尖上了。
更糟的是,我的头会插在他旁边。
令人沮丧的景象。
假如事态果真演变到那种地步,他得先想办法让雪伊安全出城。
波德瑞克·派恩站在书房门口,凝神研究地板。
“他在里面,”他对着提利昂的腰带宣布,“在您的书房里面,大人,对不起。”
提利昂叹道:“看着我,波德,我受不了你看着我的裤褶讲话,看得我浑身不舒服,何况我那儿又没开口。
谁在我书房里面?”
“小指头大人,”波德瑞克小心而飞速地瞄了他一眼,随即又匆忙垂下视线,“我是说,培提尔大人,贝里席大人,财政大臣。”
“你把他说得好像一群人。”
男孩仿佛挨打般弯下身子,令提利昂觉得莫名的罪过。
培提尔伯爵坐在窗边,穿着李子色长绒毛外衣和黄缎披风,戴着手套,一只手搁在膝盖上,模样优雅而慵懒。
“国王正拿十字弓和兔子作战,”他说,“过来瞧瞧吧,目前兔子占上风。”
提利昂得踮起脚尖才能看清楚。
外面广场上躺了只死兔子,另有一只身上插了根弩箭,长耳朵不断抽搐,差不多就要断气。
无数的箭支七零八落地斜插在硬泥地上,活像被暴风吹乱的稻草。
“放!”
乔佛里大喊,猎师便放开原本握住的兔子,兔子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