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如果现在见到父亲,他会怎么评价。
我杀了一个异鬼呢,大人,他假想自己如是说,我用龙晶匕首刺死了他,誓言弟兄们现在称我为“杀手”山姆。
但即使在想象中,蓝道伯爵也只是怀疑地皱起眉头。
当晚的梦十分离奇。
他梦见自己回到角陵城,父亲却已不在,它成了山姆的城堡。
琼恩·雪诺跟他一起,还有“熊老”莫尔蒙总司令、葛兰、忧郁的艾迪、派普、“癞蛤蟆”及所有守夜人的弟兄,只是穿的衣服颜色鲜亮,并非黑色。
山姆坐在高桌前,宴请所有人,用父亲的巨剑“碎心”切下片片烤肉,这里还有甜糕,有蜂蜜葡萄酒,有歌唱,有舞蹈,每个人都很暖和。
宴会结束后,他上楼睡觉,不是走向父母的领主居室,而是跟妹妹们一起待过的那个房间。
只不过在那张柔软宽大的**等待他的不是妹妹们,却是吉莉,女孩只裹一件粗糙的兽皮,**渗出奶水。
他突然醒来,又冷又怕。
火堆烧尽,只剩暗红余烬;空气冻结,感觉奇寒无比。
角落里,那匹马一边嘶鸣一边用后腿踢木头。
吉莉坐在火堆边,抱着婴儿。
山姆摇摇晃晃地坐起,苍白的喘息从嘴里喷出。
长厅内充满幢幢黑影,手臂上寒毛直竖。
没什么,他告诉自己,冷而已。
然后,门边有个阴影在动。
一个巨大的阴影。
这仍是梦,山姆祈祷,哦,我仍在睡觉,仍在做噩梦。
他死了,他死了,我看到他死了。
“他是为这男孩来的,”吉莉啜泣,“他闻到他的味道,新生婴儿的味道,充满生命的气息。
他是为生命而来。”
巨大的阴影在门梁前弯腰,进入厅内,蹒跚走来。
就着阴暗的火光,影子变成了小保罗。
“走开,”山姆嘶喊,“我们不需要你。”
保罗的手像炭一样黑,脸像奶一样白,眼睛闪着冰冷的蓝色光芒。
冰霜染白了它的胡子,一侧肩膀上停着一只乌鸦,正在啄它的脸颊,吃那白色死肉。
山姆尿了裤子,温热的水沿大腿流淌而下。
“吉莉,安抚好马,然后牵出去。
你快走。”
“你——”她开始说。
“我有匕首。
你忘了吗?
龙晶匕首。”
他起身将它胡乱掏出来。
先前那把给了葛兰,但谢天谢地,离开卡斯特堡垒时,他记得带上莫尔蒙总司令的匕首。
他握紧它,远离火堆,远离吉莉和婴儿。
“保罗?”
他想让自己听上去勇敢一些,但话出口成了尖叫,“小保罗。
认得我吗?
我是山姆,胖子山姆,胆小鬼山姆,你在林子里救了我。
我无法再走的时候,你抱我,没有别人能做到,只有你。”
山姆往后退开,手握武器,抽噎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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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
“别伤害我们,保罗,求求你,为什么要伤害我们呢?”
吉莉在硬泥地上挣扎后退。
尸鬼扭头望向她,但山姆大喊:“不!”
于是它又转回来。
肩头的乌鸦从它残破苍白的脸颊上扯下一条肉。
山姆将匕首举在面前,呼吸活像铁匠的风箱。
长厅另一头,吉莉到了马儿边上。
诸神赐予我勇气,山姆祈祷,就这一次,给我一点点勇气,撑到她顺利逃走。
小保罗向他逼近,山姆向后退却,直到背抵住粗糙的木墙。
他双手抓住匕首,以求拿得更稳。
尸鬼看来不怕龙晶,也许它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它行动缓慢,不过小保罗活着的时候就不敏捷。
在它身后,吉莉低声安抚马儿,试图催其朝门口走,但那匹马一定是闻到了一丝尸鬼那怪异寒冷的气味。
它突然停止前进,人立起来,蹄子在冰冷的空气中挥舞。
保罗转向声音传来的方位,似乎完全失去了对山姆的兴趣。
没时间思考、祈祷,或是害怕。
山姆威尔·塔利往前冲去,将匕首插入小保罗的后背。
尸鬼的身体已转过去一半,根本没察觉到他过来。
乌鸦尖叫一声,飞入空中。
“你死定了!”
山姆边捅刺边嘶喊,“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他不停地刺,不停地喊,一遍又一遍,在保罗厚重的黑斗篷上划开道道大口子。
刀刃碰到羊毛布底下的铁锁甲碎裂开来,龙晶碎片四处飞散。
山姆尖声号叫,白雾融入黑暗之中。
小保罗扭身过来,山姆扔下无用的刀柄,迅速后退一步。
但他还没来得及拔出另一把匕首,也即是每位弟兄都佩带的钢铁匕首,尸鬼漆黑的双手便卡住了他的下巴。
保罗的手指冷得灼人,它们深深掐入山姆喉咙柔软的皮肉中。
快跑,吉莉,快跑啊,他想高喊,但张开嘴,仅发出阵阵哽咽。
手指终于摸索到匕首,他拿它盲目地戳向尸鬼的肚子,不料刀尖仅擦过铁环,而由于用力过猛,整个匕首都旋转着飞了出去。
小保罗的指头无情地收紧,开始扭转。
他打算把我脑袋掰下来,山姆绝望地想。
喉咙像结了冰,肺里却如着了火。
他徒劳地捶打、拽拉尸鬼的手腕,狠踢保罗的下体,都没用。
世界缩小成两点湛蓝的星星、一阵可怕而强烈的疼痛和残酷的寒冷,连眼泪都结了冰。
山姆拼命扭动挣扎……
然后向前扑倒。
小保罗高大强壮,但山姆比他重,而且尸鬼行动笨拙,这他在先民拳峰上就见识过。
突然的变化让保罗踉跄地退后一步,接着活人和死人一起跌倒。
冲击之下,一只手从山姆喉咙口松开,冰冷的黑指头回来之前,他得以快速吸进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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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味道充满嘴巴。
他转动脖子,寻找匕首,却只看到一抹暗橙色的光亮。
火!
虽然只剩焰灰余烬,但……
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拖着保罗向侧面挣扎扭动……
胳膊在泥地上挥舞、摸索、探寻、拨散灰烬,找到一件滚烫的东西……
一块烧焦的木炭,黑中闪动黯淡的红与橙……
他用手指握起,铆足全身力气,塞进保罗嘴里,甚至感觉到保罗牙齿的碎裂。
尽管如此,尸鬼的抓握并没放松。
山姆最后想到的是爱他的母亲和被他辜负的父亲。
长厅在四周旋转,一丝烟雾从保罗碎裂的牙齿间升腾。
然后,死人的脸着了火,那双手也松开了。
山姆大口吸气,虚弱地滚向一旁。
尸鬼在燃烧,冰霜从胡子上滴落,下面的血肉变得焦黑。
山姆听见乌鸦尖叫,但保罗本身没出声,它的嘴巴张开,冒出火焰,而它的眼睛……
没有了,湛蓝的闪光没有了。
他爬到门口。
空气如此寒冷,连呼吸都会疼痛,但那是多么美妙的疼痛。
他低头走出长厅。
“吉莉?”
他说,“吉莉,我杀了它。
吉——”她背靠鱼梁木站立,怀中抱着孩子,周围都是尸鬼,十几……
二十个,甚至更多……
有些曾是野人,仍然穿着兽皮……
但更多的是他的弟兄。
山姆看见“姐妹男”拉克,“软足”,里尔斯。
齐特颈上的瘤成了黑色,脸颊的疖子则覆着一层薄冰。
其中一个尸鬼看来像哈克,但由于少了半个脑袋,他无法确定。
他们已撕裂了那匹可怜的马,正用血淋淋的手把肠子扯出来,马肚子上升起苍白的蒸汽。
山姆呜咽一声:“这不公平……”“公平,”乌鸦落在他肩头,“公平,遥远,恐惧。
[1]”它拍打翅膀,跟吉莉一起尖叫。
尸鬼几乎已到了她跟前,他听见鱼梁木暗红的树叶阵阵婆娑,仿佛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互相低诉。
星光流动,周围的树木全部呻吟着发出吱嘎响声。
山姆·塔利的脸色如凝固的牛奶,眼睛瞪得像盘子那么大。
乌鸦!
乌鸦!
鱼梁木上有数千只乌鸦,栖息在苍白如骨的枝条上,自树叶间向外张望。
它们张口嘶鸣,展开黑翼,尖叫拍翅,如一团愤怒的云,向尸鬼们袭来。
它们围着齐特的脸,啄他的蓝眼睛;它们像苍蝇一样盖住姐妹男,从哈克碎裂的脑壳里叼出团团东西。
乌鸦的数量众多,山姆抬头,都看不见月亮。
“去,”肩膀上的鸟说,“去,去,去。”
山姆开始奔跑,阵阵白雾从嘴里喷出。
在他周围,尸鬼们在黑翼和利喙的攻击下东倒西歪,带着诡异的沉默倒下,没有呼叫与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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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乌鸦们并不理会山姆。
他抓起吉莉的手,将她从鱼梁木边拉开:“我们快走。”
“去哪儿?”
吉莉抱着婴儿快步跟随,“他们杀了我们的马,我们怎么……”“兄弟!”
喊声穿透黑夜,穿透上千只乌鸦的嘶鸣。
树丛下,有个人骑一头麋鹿,从头到脚包裹在黑灰相间的斑驳衣服里。
“来!”
那骑手喊,兜帽掩盖了他的面容。
他穿着黑衣。
于是山姆催促吉莉向他走去。
那头麋鹿十分巨大,大得可怕,肩膀离地十尺高,分叉的角也差不多有十尺宽。
它膝盖跪地,让他们骑上去。
“来。”
骑手边说边伸出戴手套的手,将吉莉拉到身后,然后轮到山姆。
“谢谢。”
他喘着气说。
但当他握住对方伸出的手时,猛然意识到骑手并没戴手套。
他的手又黑又冷,指头硬得像岩石。
注释:[1]英语中fair far fear这三个单词(则公平、遥远、恐惧)音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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