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布兰再次咆哮,拼命挥手让她上山,“阿多,阿多。”
玖健在被她放下的地方虚弱地扭动。
布兰走过去,抛下长剑,把男孩搂在阿多怀里,踉踉跄跄地站定。
“阿多!”
他大喊。
梅拉打头开路,一边用矛猛刺上前的尸鬼。
这虽然杀不了那些东西,但它们又慢又笨。
“阿多,”阿多每迈一步都会说,“阿多,阿多。”
他不知道,如果他突然告诉梅拉他爱她,梅拉会有什么反应。
他们上方,火人在雪地里跳舞。
着火的尸鬼,布兰意识到,有人在焚烧尸鬼。
身旁有个身形巨大的尸鬼,裹在翻卷的火舌中,夏天在它周围龇牙咆哮。
他不该离那么近,他在干吗?
随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面朝下趴在雪地里。
夏天竭力要把那东西从他身边赶开。
它把我杀掉会怎样?
男孩猜测,我就此永远成为阿多了,还是会进到夏天的身体,或者干脆死去?
世界在周围旋转。
白色的树木,黑色的天空,红色的火焰,所有东西都在旋转,都在翻滚。
他感觉自己跌跌撞撞地走着,听到阿多的尖叫。
“阿多阿多阿多阿多。
阿多阿多阿多阿多。
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
乌鸦如乌云般从洞穴中涌出,一个小女孩手握火把,左冲右突地奔来。
布兰认为那是姐姐艾莉亚……
但这太疯狂了,据他所知,二姐远在千里之外,或许早死了。
可她真的在那里旋身奔跑,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发丝纠缠。
泪水从阿多眼中涌出,凝结成冰。
周围的一切还在旋转,布兰忽然回到了半埋在雪中的躯体。
白雪覆盖的树木高耸入云,那个燃烧的尸鬼缓缓逼近。
那是个全身**的尸鬼。
最近的一棵树上的积雪震落了,全砸在布兰头上。
等他再次恢复知觉,已然躺在松针铺成的**,头上是漆黑的岩石。
洞穴。
我在洞穴里了。
嘴里仍有咬破舌头的血腥味,但右边有个燃烧的火堆,传来拂面热气,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
夏天围着他一边打转一边嗅,浑身湿透的阿多待在旁边,梅拉让玖健把头枕在自己膝上。
而那个长得像艾莉亚的家伙手握火把,监视着他们。
“那些雪,”布兰说,“落到我身上,把我埋住了。”
“把你藏住了。
我将你拽出来的。”
梅拉向那个女孩点点头,“不过,是她救了我们。
那火把……
火杀死了它们。”
“火烧死了他们。
饥渴的火。”
这不是艾莉亚的声音,甚至不是孩子的声音。
这是个成年女人的声音,甜美高亢,带着他从未听过的陌生韵律和一缕直击心底的悲伤。
布兰眯起眼睛,以便更仔细地打量她。
她确实是个女孩,但比艾莉亚还矮小,树叶斗篷覆盖下的皮肤像雌鹿般斑点密布。
她的眼睛十分奇妙——硕大澄澈,金绿交融,宛如猫眼一样狭长。
人类不会有那样的眼睛。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棕、红和金色头发,这些秋天的颜色纠结成团,上面穿插着葡萄藤、小树枝和枯萎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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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梅拉·黎德问。
布兰知道答案。
“她是个孩子。
森林之子。”
他浑身颤抖,半是因为寒冷,半是因为兴奋。
他们踏入了老奶妈的故事里。
“先民称我们为孩子。”
矮小的女人说,“巨人称我们‘乌——靼——纳——甘’,意为‘松鼠人’,因为我们小巧敏捷,喜爱树林。
但其实我们不是松鼠,也不是孩子,我们的名字在源语中的意思是‘歌颂大地之人’。
早在你们的古语诞生之前,我们已用自己的语言歌唱了上万年。”
梅拉开口道:“但你现在说的是通用语。”
“这是为了他,为了这个布兰男孩。
我出生于魔龙的时代,曾游走人世间两百年,观察、倾听和学习。
我本想继续游历,但双腿酸痛,心也疲惫,所以转身回家了。”
“两百年?”
梅拉问。
森林之子笑了。
“人类,人类才是孩子。”
“你有名字么?”
布兰问。
“需要时会有的。”
她挥动火把,照亮洞穴内黑色岩壁上幽暗的缝隙,“得向下走,你们必须跟着我。”
布兰又打个寒战。
“游骑兵……”“他进不来。”
“它们会杀了他。”
“不,它们早就杀了他了。
快来,下面更暖和,也不会有东西伤害你。
他在等你呢。”
“是三眼乌鸦吗?”
梅拉问。
“是绿先知。”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他们只得紧随其后。
梅拉帮布兰回到阿多背上,尽管柳条筐已几乎压碎了,又被融雪打湿。
她又用一只手环住弟弟,用肩膀顶着他起来。
玖健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
他说,“梅拉?
我们在哪儿?”
看到火焰,他笑了,“我做了一个最离奇的梦。”
道路狭窄弯曲又低矮,阿多不得不蹲着走。
布兰也尽力俯低,即便如此,他的头还是很快刮碰到洞顶。
每次碰撞都带下一些碎土,掉入眼睛和头发里,甚至有次,他的眼眶撞到一根从甬道墙壁生长出来的粗壮根茎,那上面还挂着根须和蛛网。
森林之子手握火把走在最前方,身后的树叶斗篷沙沙作响。
甬道七弯八拐,布兰很快看不到她了,只剩两边墙壁反射的光线。
他们下行一小段之后,洞穴分岔,左边的岔路黑如沥青,即便阿多也知道跟着火把光芒走右边。
光影流转,似乎墙壁也在移动。
布兰看到巨大的白蛇在周围地上爬进爬出,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也不知是碰到了一窝乳蛇还是巨型尸虫,反正那东西柔软苍白,黏腻湿滑。
尸虫有牙的。
阿多也看到了。
“阿多。”
他呜咽道,勉强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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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女孩停下来等他们,当火焰停止跳动时,布兰发现那些蛇不过是白色树根,跟之前撞到他脑袋的树根一样。
“不过是鱼梁木的根,”他说,“还记得神木林的心树吗,阿多?
白色的树干红色的叶子?
一棵树伤不到你的。”
“阿多。”
阿多快步向前,跟上森林之子和她的火把,向地底深处进发。
他们经过一条又一条岔路,接着来到一个和临冬城大厅一样大的空旷洞穴,石牙在洞顶上悬挂,又有更多石牙拔地而起。
披着树叶斗篷的森林之子在其间穿梭而过。
她偶尔停下,不耐烦地朝他们挥舞火把。
这边,她好似在催促,这边,这边,快点儿。
这之后又有更多岔路,更多洞穴。
布兰听到右边某处传来滴水声,他一眼望去,发现许多眼睛回望着他,那些狭长的眼睛在火把照映下闪闪发光。
更多的森林之子,他告诉自己,女孩有很多同伴。
老奶妈关于詹德尔的子孙的故事在他心头萦绕。
树根无处不在,纠缠着破土破石拱出,封住了一些岔路,又爬满洞顶的很多区域。
所有的颜色都不见了,布兰突然意识到,只剩黑色的土壤和白色的木头。
临冬城的心树有粗如巨人大腿的根,但这里的根更粗壮,而且布兰从没见过这么多根。
我们头上肯定长着一片鱼梁木森林。
光又变弱了,那不是孩子的孩子人虽小,却移动得飞快。
阿多笨重地跟上,有东西在他脚下碎裂。
他突然停下,梅拉和玖健险些撞到他背上。
“骨头。”
布兰说,“是骨头。”
路上散落着鸟兽骨头,但也有其他骨头,大的那些肯定来自巨人,小的则可能是森林之子。
在他们两边,雕刻出的石壁龛里,头骨俯视着他们。
布兰看到一个熊头骨和一个狼头骨,六七个人类头骨,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巨人头骨。
剩下的比较小巧,形状奇特。
森林之子。
树根从每个头骨里长出来,缠绕着它们,有几个头骨上面还有乌鸦栖息,他们经过时,乌鸦瞪着明亮的黑眼珠。
黑暗中的最后一段路最为陡峭。
阿多坐在地上,用屁股跌跌撞撞地滑下这最后的旅程,伴随着破骨、松土和鹅卵石稀里哗啦。
前方有座天然石桥横跨峡谷,女孩站在桥的彼端等待他们。
幽深的桥下传来潺潺水声。
一条地下河。
“要过去吗?”
黎德姐弟滑到他身后时,布兰问。
他不太敢过去,如果阿多在窄桥上摔倒,天知道下面有多深。
“不,男孩,”森林之子说,“他在你后面。”
她把火把举高了些,光芒不断跳跃变换。
前一刻,火焰还迸发出橙黄光芒,令整座洞穴笼罩着红晕;接着所有颜色都消退,只剩黑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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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梅拉倒抽一口气,阿多转过身去。
一位肤色苍白、乌木装点的君王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的表情似沉梦中,鱼梁木编织的王座环绕着他干枯的四肢,犹如母亲搂抱孩子。
他的身体如此瘦弱,衣衫如此破烂,以至于布兰一眼看去以为他不过是具尸体,一个始终没倒下的尸鬼,树根缠绕了他身体内外,将他包裹支撑起来。
这位骸骨之王皮肤白皙,只有脖子到脸颊处爬过一条血色胎记,他的白发像根须一样精致纤细,一直拖到泥地上。
缠在他大腿上的树根犹如木头蟒蛇,其中一条穿过他的裤子,钻入他干枯的大腿,再从肩膀探出。
星星点点的暗红色树叶在他头骨上生长,无数灰蘑菇占据了他的额头。
仅存的一小块皮肤绷在他脸上,又紧又硬犹如白色皮革。
即便这块皮肤也在崩裂,到处都有棕色或黄色的骨头从下面支出来。
“您是三眼乌鸦吗?”
布兰听见自己开口问。
三眼乌鸦应该有三只眼,可他只有一只,还是红的。
布兰感到那只眼睛正在打量他,那只眼睛在火把映照下像血池一样。
另一只眼睛该在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白树根从空眼眶中爬下脸颊,扎入脖子里。
“乌……
鸦?”
苍白君王声音干涩,嘴唇缓缓翕动,似乎已忘了怎样组词,“是啊,曾是。
黑衣,黑血。”
他身上的衣服腐朽褪色,布满霉斑和虫洞,但它们曾是黑的。
“我有过诸多经历,布兰,现在的我是这副模样。
你应明白我为何无法前去找你了……
除非是在梦里。
我观察了你很久,用一千零一只眼睛见证了你的降生,还有在你之前你父亲大人的降生。
我见证了你迈出人生第一步,讲出人生第一个词,投入人生第一个梦。
我亲眼见你坠落高塔。
而现在,你终于来到我面前,布兰登·史塔克,尽管来得有些迟。”
“我来这,”布兰说,“是因为我残废。
我的意思是,您能……
能治好……
我的腿吗?”
“不能。”
苍白君王说,“那超出了我的能力。”
布兰眼中涌出泪水。
我们历尽艰辛才来到这里。
黑暗的地下河的流水声在整座洞穴里回**。
“你永远无法行走了,布兰。”
苍白的嘴唇保证,“但你可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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