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下时,天空才开始飘雪花,但入夜后,雪已大得蒙住了月亮,犹如白色巨幕。
“北方诸神正把怒火倾泄在史坦尼斯大人身上。”
第二天早上,卢斯·波顿向聚集在临冬城大厅用餐的人们宣布,“他这个外乡入侵者,必遭旧神神罚。”
他的属下一边欢呼赞同,一边挥拳砸那木板长桌。
临冬城虽已残破,成了废墟,但其花岗岩城墙仍能基本阻挡住寒风,使城内众人免受风雪侵袭。
城内囤足了吃喝,不站岗的可以生火取暖、烘干衣服,找个温暖角落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波顿公爵之前命士兵们大肆伐木,所得足够烧上半年,因此大厅一直是暖和舒适的。
野外的史坦尼斯则一无所有。
席恩·葛雷乔伊并没加入欢呼,他注意到佛雷家的人也保持沉默。
他们知道自己也是外乡人,他观察着伊尼斯·佛雷爵士及其同父异母弟弟霍斯丁爵士。
佛雷家族生长在河间地,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况且北境已夺去他们家三口性命。
席恩想起拉姆斯两手空空的搜索,几个佛雷就这么凭空消失在白港到荒冢屯的路上。
高台上,威曼·曼德勒大人坐在两位白港骑士中间,正把麦片粥朝那张肥脸里送。
不过,他对今天这顿早餐的热情跟婚宴当天对那张馅饼比起来,可说天差地别。
一旁,独臂的海伍德·史陶正跟面色苍白的妓魇安柏小声说着什么。
席恩排队去领粥,粥盛在一排铜罐里,用木勺舀出。
他发现领主和骑士们的粥都会加牛奶、蜂蜜甚至一点黄油,但他没那待遇。
这难怪,他短暂的临冬城亲王任期已经结束,在之前的戏剧中他粉墨登场,顺利担保了假艾莉亚的婚姻,现在卢斯·波顿用不着他了。
“我记事的第一个冬天,大雪盖过了头顶咧。”
排在他前面的一个霍伍德的人说。
“吹啥咧,那会儿你不过是三尺娃儿。”
一名溪流地的骑兵回嘴。
昨晚,席恩难以成眠,不由得又构思起逃亡计划来,想趁拉姆斯及其父亲大人无暇他顾时悄悄溜走。
不过,每道城门都已关闭上闩,严密把守,没有波顿公爵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即便席恩找到法子出城,又能怎样?
他忘不了凯拉和她的钥匙。
他能上哪去?
父亲已死,叔叔们用不着他,他回不了派克城。
对他来说,最接近家园的地方就是这里,临冬城的废墟。
一个废人、一座废墟。
我哪也不去。
没等轮到他舀粥,拉姆斯就带着他的好小子们趾高气昂地冲进大厅,吵着要听歌。
尔贝揉揉惺忪睡眼,拿起竖琴,唱起《多恩人的妻子》,一个洗衣妇在旁击鼓应和。
不过歌手更改了歌词,他把“品尝多恩人的妻子”改成“品尝北方人的女儿”。
他很可能为这个丢舌头,席恩边想边看着粥舀进自己碗里。
他不过是个歌手,拉姆斯老爷会剥他双手的皮。
没有人会为他说一句好话。
然而波顿公爵听了微笑,拉姆斯则哈哈大笑,这下所有人都知道跟着笑是安全的了。
黄迪克觉得这首歌如此逗趣,乐得把刚喝下的酒从鼻孔里笑喷了出来。
艾莉亚夫人没在大厅与众人同乐,事实上,婚礼当晚以后,她就没踏出过卧室。
酸埃林说拉姆斯不给新娘衣服穿,还用铁链把她拴在床柱子上,但席恩知道事情没那么夸张。
拉姆斯没用锁链,至少没用看得见的那种,他只在卧室门口安排了两名警卫,不许女孩自由出入。
而且她只在洗澡时才赤身**。
可她每晚都洗澡,拉姆斯老爷希望自己的新娘干干净净。
“她没带侍女,真可怜,”拉姆斯吩咐席恩,“只有委屈你担起这个担子了,臭佬。
想换上裙子吗?”
他笑道,“求我的话,没准儿我真会好好打扮你。
现在嘛,你在她洗澡时当侍女就好,我可不想她闻起来跟你似的。”
于是,每当拉姆斯想起睡老婆,席恩的职责就是自瓦妲夫人或达斯丁伯爵夫人那边借几名女仆,从厨房提来热水。
艾莉亚没跟任何一名女仆说过话,但这些女仆都瞧见了她身上的瘀伤。
这是她自作自受,都怪她没能取悦他。
“做艾莉亚就好。”
某次扶她入水时,他忍不住告诫,“拉姆斯老爷并不想伤害你。
只当我们……
当我们忘记自己是谁他才会下手。
他从没无缘无故地惩罚我。”
“席恩……”她抽泣着,低声道。
“臭佬,”他抓住她的一条胳膊,用力摇晃,“在这里我是臭佬。
你必须记得这点,艾莉亚。”
可这女孩毕竟不是史塔克家的人,她只是总管的小崽儿。
珍妮,她叫珍妮,她不该向我求救。
席恩·葛雷乔伊或许会帮她,但席恩乃是铁种,比臭佬勇敢得多。
臭佬臭佬,处处讨饶。
拉姆斯最近被这个新玩具吸引了注意力,女孩儿有奶子有沟……
但珍妮的眼泪很快会令他厌烦,他会重新想起臭佬。
到那时,他会一寸一寸剥我的皮,剥光指头剥手臂,剥光脚趾剥小腿;他还会要我求他,在痛不欲生中苦苦哀求他大发慈悲,切掉自己的四肢。
臭佬没热水澡可洗,只能在屎堆里打滚,并且禁止擦身子。
他穿的衣服很快会变成又脏又臭的破布,但直到穿烂之前都不许脱。
他能期望的最好待遇就是被扔回兽舍与拉姆斯的娘儿们为伴。
凯拉,他想起来,拉姆斯给新的一只母狗取名凯拉。
他捧着粥碗,在大厅尾部找了个空板凳,离最近的火炬也有好几码远。
无论白天黑夜,高台下的长凳起码是半满,人们在这里喝酒、赌骰子、高谈阔论或在安静的角落里和衣打盹儿。
等轮班时,士官们会把士兵踢醒,命他们披好斗篷,上城墙巡逻。
没人愿与变色龙席恩为伍,他也受不了他们。
灰色的粥太稀,他只喝了三勺就推开碗,让它在旁冷掉。
邻桌围坐了一群人,正高声争论这场暴风雪的强度,猜测雪得下多久才会停。
“至少一天一夜,或许更久。”
有个高大的黑胡子弓箭手坚称,这人胸前绣有赛文家的战斧标记。
几个老兵谈起过去的见闻,说这场雪跟小时候见过的冬天相比,简直就像毛毛雨。
河间地的士兵听得目瞪口呆。
南方佬,没见识过冰雪和寒冷。
不断有人进门,进门后就会挤到篝火边,或把手伸到烧红的火盆上,他们挂在门边钩子上的斗篷一直在滴水。
空气窒闷,烟雾缭绕,他那碗麦片粥的表面很快凝结。
这时,身后有个女人出声叫他:“席恩·葛雷乔伊。”
我叫臭佬,他几乎脱口而出。
“干吗?”
她叉开腿,跨坐到他身边的长凳上,伸手拨开眼前一团红棕色乱发。
“怎么一个人用餐,大人?
来吧,起来,跟我们跳个舞。”
他把粥碗推回面前。
“我不会跳舞,”临冬城亲王是个优雅的舞者,但缺了三根脚趾的臭佬跳起舞来只会惹人嘲笑,“走开,我没钱。”
女人一脸坏笑。
“您当我是妓女么?”
她是歌手带来的洗衣妇之一,长得高高瘦瘦,由于太瘦、皮肤又坚韧得像皮革,所以难称美貌……
但放在从前,席恩并不介意跟她滚床单,会想体验被那双长腿缠住的滋味。
“说实话,钱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我能用它买什么,买堆雪吗?”
她哈哈大笑,“您可以用微笑来收买我。
我从没见您笑过,即便是您妹妹的婚宴上。”
“艾莉亚夫人不是我妹妹。”
我也不会笑,他很想告诉她,拉姆斯痛恨我的笑容,所以才用锤子敲掉我的牙齿。
我现在连东西都没法吃。
“从来不是。”
“她好歹是个可爱的少女啊。”
我没有珊莎那么美,但人人都称赞我可爱。
珍妮的话在他脑海回**,应和着尔贝手下两个女孩敲出的鼓点。
另一位洗衣妇正邀请小瓦德·佛雷下场,要教他跳舞。
其他人讪笑起哄。
“让我一个人待着。”
席恩说。
“我不合大人的口味?
您不满意的话,我可以叫密瑞蕾,或者霍莉,您可能更欣赏她。
男人都爱霍莉。
她们不是我的亲姐妹,但个个甜美。”
女人倾身贴近,呼吸里满是酒味,“如果您不愿赏脸为我笑一个,给我讲讲您夺取临冬城的故事也行。
尔贝会把这故事写成歌,让您流芳百世。”
“让我身为叛徒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身为变色龙席恩?”
“为什么不是聪明的席恩?
仅凭听到的传言就可断定,那是一次大胆的壮举。
您带了多少人?
一百?
五十?”
更少。
“那是疯狂之举。”
“荣耀的疯狂之举。
据说史坦尼斯有五千人,但尔贝说五万人也别想攻破这座城堡。
您到底怎么攻下这里的,大人?
有密道吗?”
我只有绳子,席恩心想,还有抓钩,外加黑暗的掩护和奇袭的优势。
城堡当时防备空虚,而我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但他什么也没说。
如果尔贝就此写出一首歌,拉姆斯十有八九会剥了他的耳膜,以确保他永远听不见。
“您可以信任我,大人,尔贝就很信任我。”
洗衣妇把手放在他手上。
他戴着羊毛和皮革的手套,她则是空手,手指又长又粗,指甲都被啃过。
“您还没问我的名字呢。
我叫罗宛。”
席恩抽出手。
这是个陷阱,他心里明白。
拉姆斯遣她来,作为另一个恶毒的玩笑,好比凯拉和她的钥匙。
一个恶毒的玩笑,没错,他要我逃亡,才好惩罚我。
想到这,他只盼给她一记老拳,揍烂那张满是嘲笑的脸;他也想亲吻她,就在这张桌上办了她,让她哭喊出他的名字。
但说到底,他不敢碰她一根毫毛,无论是出于愤怒还是欲望。
臭佬臭佬,我叫臭佬,我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
他用残废的脚撑起身子,一瘸一拐、无言地出了门。
门外依旧大雪纷飞,潮湿、厚重、沉默的雪。
人们进出大厅的足迹很快被雪掩盖,如今积雪几乎要没过他的靴子。
狼林里的雪只怕更深……
而国王大道上寒风呼啸,无处可躲。
广场里正在打仗——打雪仗,莱斯威尔家的孩子对上荒冢屯的孩子。
另一些侍从在他头顶的城垛上堆雪人。
他们让雪人握住长矛和盾牌,戴上铁半盔。
雪人沿内墙列队站好,仿佛是天赐的冰雪卫士。
“冬将军统率大军来跟咱们会师喽。”
大厅门外一个哨兵笑话道……
然后他看清了席恩的脸,意识到自己在对谁说话,立刻别过头去吐了口唾沫。
营地之外,白港和孪河城的高大战马偎在一起瑟瑟发抖。
拉姆斯洗劫临冬城时烧毁了马厩,他父亲兴建了规模两倍于前的新马厩,以招待麾下诸侯和骑士们的战马与驯马。
其他马就拴在院子里,拉起兜帽的马夫们在马群间走动,为马儿盖上毯子保暖。
席恩继续前进,深入未经重建的城堡废墟。
他在曾是鲁温师傅的塔楼的乱石堆中跋涉,乌鸦们落在上方的墙壁裂缝中看他,彼此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声刺耳尖叫。
他站在自己曾经的卧室门口(雪从破窗吹进去,在里面积到脚踝高),接着又缅怀了密肯的锻炉和凯特琳夫人的圣堂的遗迹。
残塔下,瑞卡德·莱斯威尔正用鼻子磨蹭某位尔贝的洗衣妇的脖子——是那个苹果脸猪鼻子的胖女孩。
那女孩赤脚站在雪地里,裹了件毛皮斗篷,席恩觉得斗篷下面她定然一丝不挂。
她看见他,便对莱斯威尔说了些什么,逗得对方纵声大笑。
席恩步履艰难地走开。
马厩后有道少有人使用的阶梯,那便是他的目的地。
台阶陡峭凶险,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最后一个人上到内墙城头,远远避开侍从和雪人。
没人允许他在城内自由行动,但也没人限制他。
只要他不出城,便没人过问。
临冬城的内墙比外墙更古老、更高大,它自上古时代耸立至今,灰色城齿立地拔高一百尺,每个角落都由方形塔楼守护。
外墙是若干世纪之后才兴建的,要矮上二十尺,但墙体更厚,修缮也更完备,并且它取消方塔,改为八边形塔楼。
两道墙之间是又深又宽的护城河……
如今河水结冰,雪开始在冻结的河面上堆积。
城齿间也堆了雪,雪不仅塞满了城上空隙,还为每个塔楼制作了一顶白色软帽。
城墙之外,极目所见,皆是白色的世界。
白雪编织出一件柔软的白披风,把树林、田野和国王大道一并盖住,还埋葬了避冬市镇的遗址,掩饰住拉姆斯的部下纵火烧成的断垣残壁。
雪诺造孽,雪来隐瞒。
不,不,拉姆斯是波顿,不是雪诺,从来不是。
国王大道的车辙印在远处的田野和起伏丘陵间消失不见,白色终于一统江山。
苍穹间唯有雪花在不停下落,在无言的天空中沉寂飘飞。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就在远方某处,迎风顶雪。
史坦尼斯大人会强攻临冬城吗?
这么做是自取灭亡。
这座城堡太坚固了,就算冻结的护城河无助于防御,它也堪称固若金汤。
当初席恩夺取城堡乃是剑走偏锋,他命最好的部下偷偷爬墙,在夜色掩护下游过护城河。
守卫们发觉时为时已晚。
但如今临冬城戒备森严,史坦尼斯决无可能故伎重演。
史坦尼斯可以选择另一种策略,则切断城堡与外界的联系,坐等临冬城的防御者们耗尽仓库和地窖里的食物。
不过波顿和他的佛雷盟友自颈泽带来庞大的辎重车队,达斯丁伯爵夫人提供了荒冢屯的食物和草料,曼德勒伯爵一行更自白港携来丰富的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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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军队数目庞大,有这么多张嘴要供养,只怕支撑不了太久。
可惜史坦尼斯的兵同样要吃饭,还得在风雪中艰难跋涉,战斗力不会太强……
当然另一方面,风雪也会激发他们拼死进城的决心。
雪花也落在神木林里,但它们一触地面就告融化。
白雪覆盖的大树底下一片泥泞,丝丝缕缕的迷雾为它们缠上幽灵般的缎带。
我为什么要上这里来?
他们不是我的神,我不属于这里。
心树犹如苍白的巨人,站在他面前,它有雕刻的脸庞,张开的树叶是它的血红手掌。
鱼梁木下的池子结了层薄冰。
席恩跪倒在池边。
“求求你们,”他破碎的牙齿挤出微弱的声音,“我没想过……”言语哽在喉头。
“救救我,”他最后勉力说,“给我……”什么?
力量?
勇气?
慈悲?
雪花在周围飘落,苍白缄默的雪,隐含无声暗喻。
他唯一能听见的,是轻柔的啜泣。
珍妮,他心想,那一定是婚**哭泣的珍妮。
除此之外还能有谁?
诸神不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