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党人士在村落的公共草地上搭起火刑架。
或者该叫公共白地?
到处是齐膝深的雪,但人们把这里的雪铲走,用斧子、铲子和锄头在冻土上挖洞。
呼啸的寒风从西边袭来,裹挟着无数雪花吹过封冻的湖面。
“你不会想看的。”
亚莉珊·莫尔蒙说。
“是不想,但我要看。”
阿莎·葛雷乔伊是海怪之女,不是见不得丑恶的娇弱闺秀。
这是阴暗、寒冷和饥饿的一天,跟昨天、前天一样。
她们在冰上耗了大半天,瑟瑟发抖地守在较小的湖上凿出的两个冰洞旁,用戴连指手套的手笨拙地握着鱼线。
不久前还能指望每人钓上一两条鱼,精于此道的狼林人甚至能钓到四五条。
但今天除了深入骨髓的寒冷,阿莎一无所获。
小亚也好不到哪去。
两人钓到鱼已是三天前的事。
母熊又试了一次。
“我可不去。”
后党想烧的也不是你。
“你不去就不去,我保证不逃跑。
我能逃哪儿去?
去临冬城?”
阿莎大笑,“他们说只有三日骑程。”
六名后党人士正削砍两棵巨大的松树,把它们插入其他六名后党挖出的坑里。
阿莎不用问便知道这是火刑架。
夜幕就快降临,红神需要祭品。
献上血与火的牺牲,后党人士如是说,光之王就会用火眼金睛,融掉歹毒的大雪。
“即便在这黑暗与恐惧之地,光之王也保护着我们。”
木桩钉入坑中,高迪·法林爵士对聚集的人群宣讲。
“南方佬的神怎能奈何雪?”
阿托斯·菲林特质问,他的黑胡须裹了一层冰,“这是旧神降下的神怒,我们应当平息旧神之怒。”
“没错。”
大酒桶渥尔道,“红神拉拉罗在这儿屁都不是。
你们只会惹怒旧神,他们在岛上看着呢。”
佃农的村落坐落于两湖之间,较大的湖里有好几个林木茂盛的小岛,如同溺死巨人伸出的冰封拳头般支在冰面上。
有个岛上生了株扭曲的古老鱼梁木,枝干和周围的积雪一样白。
八天前,阿莎与亚莉珊·莫尔蒙一起走到树下,仔细查看上面狭长的鲜红眼睛和血盆大口。
那只是树液,她安慰自己,鱼梁木流着红色树液。
她试图这么想,却不能信服——眼见为实,她看到了冻结的血。
“是你们北方佬带来这场雪的。”
科里斯·彭尼反驳,“你们和你们那些魔鬼树。
拉赫洛将拯救我们。”
“拉赫洛会害死我们。”
阿托斯·菲林特坚持。
你们两边的神都该死,阿莎·葛雷乔伊心想。
巨人杀手高迪爵士亲自检查两根木桩,推了推以确保牢固。
“甚好,甚好,能用了。
克莱顿爵士,带祭品上来。”
克莱顿·宋格爵士是高迪的左膀右臂。
或者说干枯的手臂?
阿莎不喜欢克莱顿爵士。
法林热衷于献祭红神,宋格则是纯粹的残忍。
阿莎见过他注视夜火的样子:双唇微张,目光贪婪。
他爱的不是神,是火,她断定。
她问朱斯丁爵士宋格是否一直如此,朱斯丁爵士扮个鬼脸。
“在龙石岛,他爱跟刑讯者赌博,还帮他们审讯犯人——尤其是年轻女犯。”
阿莎毫不吃惊,宋格现在最想烧死的是她。
除非暴风雪马上停止。
他们在距临冬城三日骑程的地方停留了十九天。
深林堡到临冬城只有一百里格,乌鸦飞上三百里就到。
可惜他们不是乌鸦,暴风雪也冷酷无情。
阿莎每天早上都抱着见到太阳的希望醒来,迎接她的却始终是漫天大雪。
风暴把农舍和帐篷埋在肮脏的雪堆下,很快连长厅都要吞没了。
除开死马和湖里钓的鱼(日益减少),以及猎手们从阴冷死寂的森林里找来的些许猎物,再没吃的。
骑士和诸侯享用了大部分马肉,剩给普通士兵的寥寥无几。
他们开始吃死人肉不足为奇。
四个比兹伯利的人分食了已故费尔伯爵一个手下的尸体,他们从腿和臀部割下大块肉,还把前臂叉在火上烤。
母熊给她讲这些时,她跟其他人一样觉得恐怖,但并不惊讶。
她敢打赌,在这场可怕的行军中,这四个人绝非最早品尝人肉的——只是最早被发现的罢了。
根据国王的判决,这四个比兹伯利的人要为他们的盛宴付出生命代价……
后党人士则请求烧死他们来终结暴风雪。
阿莎·葛雷乔伊跟红神毫无瓜葛,但她祈祷这场献祭能成功——如若不成,铁定会再来一场,那时克莱顿·宋格爵士就能得偿所愿了。
四个食人者赤身**地被克莱顿爵士赶出来,手腕用皮绳绑在身后。
他们中最年幼的绊倒在雪地里,痛哭失声。
另两个仿若行尸,一路盯着地面。
阿莎惊讶地发现他们看起来如此平凡。
不是怪物,她发觉,只是普通人。
四人中最年长的曾是个军士,就他还倔强。
后党人士用长矛赶他,他骂声不绝。
“操你们,操你们的红神。”
他骂道,“听见没,法林?
巨人杀手?
你那欠干的表侄子死得大快人心,高迪。
大爷们本该连他也吃,火化时闻着多香啊。
老子敢打赌,那兔崽子香嫩可口,油水也多!”
一根长矛把柄狠狠打在这人身上,让他跪倒在地,却没能封住他的嘴。
他站起来,吐出一口混着碎牙的血继续开骂,“老二最美味,在火上烤个酥脆,就像肥嫩的小香肠。”
即便他们用铁链捆住他,他仍喋喋不休,“科里斯·彭尼,你来啊,彭尼算什么姓?
你老妈跟路边野汉取的?
还有你,宋格,该死的狗杂种,你——”克莱顿爵士一言不发地欺近,手起刀落割开军士的喉咙,胸口溅了一片血。
男孩哭得更厉害了,每抽噎一声身体都跟着抖。
他好瘦,阿莎能数清肋骨。
“不,”他乞求,“求你了,他死了,已经死了。
我们饿极了,求你们了……”“军士最聪明,”阿莎对亚莉珊·莫尔蒙说,“他激宋格杀他。”
不知轮到她时,能否故伎重演。
四个祭品背靠背悬绑在两根柱子上,三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光之王的信徒在祭品脚下摆好劈开的原木和折断的树枝,淋满灯油。
他们动作迅速,因为雪下得大,木柴很快会湿透。
“国王呢?”
科里斯·彭尼爵士问。
四天前,一名国王的侍从冻馁而死。
死去的男孩名叫拜兰·法林,乃是高迪爵士的亲戚。
火葬堆吞噬男孩时,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观礼,然后又返回瞭望塔,自那以后再没现身……
但时不时能看到陛下站在塔顶,被日以继夜燃烧的烽火勾勒出轮廓。
他在与红神对话,有人说。
他在呼唤梅丽珊卓女士,另一些人传言。
不管怎么说,阿莎·葛雷乔伊觉得国王已是走投无路,亟须帮助了。
“坎特,去告诉国王一切就绪。”
高迪爵士命令最近的士兵。
“国王已至。”
是里查德·霍普的声音。
里查德爵士在板甲和锁甲外套了件加垫外套,上面绣着三只在灰烬枯骨上盘旋的骷髅飞蛾。
史坦尼斯国王走在他身旁,阿尔夫·卡史塔克拄着黑李木手杖蹒跚着跟在他们身后。
正是阿尔夫大人八天前发现这四名食人者的。
这个北方佬带来一个儿子、三个孙子、四百名枪兵、四十名弓箭手、十二名骑兵、一名学士,还有一笼渡鸦……
但携带的给养只够维持自己人。
有人给阿莎解释,卡史塔克并非真正的大人,只是在领主被兰尼斯特释放前继续充当卡霍城代理城主。
他身材佝偻扭曲,左肩比右肩高半尺,上面支着骨瘦如柴的脖子,然后是一口黄板牙和斜视的灰眼睛。
他头上生着寥寥几根白发,分叉胡须灰白各半,十分纠结。
阿莎觉得他的笑容很讨厌,然而若传言属实,夺回临冬城后将把它封给卡史塔克家。
因为卡史塔克家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史塔克家分出去的旁支,阿尔夫大人又在艾德·史塔克辖下诸侯中率先效忠史坦尼斯。
据阿莎所知,卡史塔克信仰北境旧神,和渥尔、诺瑞、菲林特及其他山地氏族相同。
她很好奇他来观看火祭是奉国王之命,还是想亲眼见识红神的力量。
一见到史坦尼斯,两名绑在柱上的人便拼命哀求宽恕。
国王咬紧牙关安静地听着,然后对高迪·法林说:“开始吧。”
巨人杀手抬起手臂。
“光之王,聆听吾等。”
“光之王,守护吾等。”
后党人士唱诵,“只因长夜漫漫,处处险恶。”
高迪爵士仰望渐暗的天空。
“感谢您派来温暖我们的太阳,请您重还天日明光。
真主啊,请引导吾等**,歼灭仇寇。”
雪花在他脸上融化。
“感谢您派来夜里守护我们的群星,请您驱逐蔽天阴云,令吾等重沐星辰清辉。”
“光之王,守护吾等,”后党人士祈祷,“驱逐无情的黑暗。”
科里斯·彭尼爵士手捧火炬踏步上前。
他高举火炬在头顶挥舞一圈,火焰熊熊飘展,一名祭品开始啜泣。
“拉赫洛,”高迪爵士唱道,“吾等献上四位罪人。
至纯至诚,供奉真主。
涤净黑暗,焚尽罪身。
解脱灵魂,光明永享。
以其鲜血,奉出牺牲。
望得神助,冰雪消融。
哀鸣震天,蔚为祭献。
神力加护,誓灭仇寇!
请接受这份祭品,引导我们去临冬城肃清异教徒!”
“光之王,接受祭品。”
一百个声音一同叫喊。
科里斯爵士点燃第一个柴堆,然后把火炬扔到第二个柴堆底下。
青烟缕缕升起,祭品们开始咳嗽。
接着第一朵火焰如少女娇羞露头,辗转腾挪,从木柴向人腿雀跃。
转瞬间,两根木桩淹没在烈火中。
“他死了。”
火焰爬上小腿时,哭泣的男孩尖叫,“我们发现他死了……
求求你们……
我们饿极……”火焰舔舐卵蛋,等他下体的毛发烧起来,他的哀求化为一阵不知所云的高亢悲鸣。
阿莎·葛雷乔伊觉得胆汁涌上喉咙。
在铁群岛,她看过族人的牧师割开奴工的喉咙,抛尸入海,以荣耀淹神。
那已经很残忍,这个尤甚。
闭上眼睛,她告诉自己,掩住耳朵,转身离开。
你无须旁观。
后党人士高唱拉赫洛的赞歌,但祭品的悲鸣盖过了歌词。
热浪抽打脸庞,她却浑身颤抖。
空中弥漫起烟雾和尸臭,一具木桩上的身躯在烧红的锁链下不住抽搐。
片刻后,尖叫停止。
史坦尼斯国王一言不发地离开,回到孤独的瞭望塔上。
他要回到烽火旁,阿莎清楚,向圣火寻求答案。
阿尔夫·卡史塔克蹒跚着想跟上,但里查德·霍普爵士挽住他胳膊,带他去长厅。
围观人群渐渐散开,回到各自的篝火边,享用能找到的些微食物。
克莱顿·宋格悄悄贴近她。
“铁**喜欢这表演?”
他呼吸中有麦酒和洋葱的味道。
他有双猪眼睛,阿莎心想。
猪眼睛跟他很配,他的盾牌和外套上都画着长翅膀的猪。
宋格的脸贴得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数清他鼻子上的黑头,“等你在火刑架上扭动,会有更多人围观。”
他说得没错。
狼仔不喜欢她。
她是铁民,她必须为族人的罪行负责,为卡林湾、深林堡和托伦方城的陷落负责,为几世纪以来磐石海岸遭受的劫掠负责,为席恩在临冬城的所作所为负责。
“放开我,爵士。”
每次宋格跟她说话,她都恨不得斧子还在手里。
阿莎是优秀的手指舞者,不逊群屿的任何男人,十指完好便是明证。
我能与他共舞就好了。
有些男人脸上缺胡子,克莱顿爵士脸上则缺把斧子。
但她没有武器,只能尽力挣脱。
这却让克莱顿爵士抓得更紧,戴手套的手指如铁爪嵌入她胳膊。
“夫人要你放开她。”
亚莉珊·莫尔蒙开口,“你最好照办,爵士,阿莎夫人不是祭品。”
“她会是的,”宋格坚持,“我们容忍这魔鬼崇拜者太久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放开了阿莎的胳膊。
没人会无谓地激怒母熊。
朱斯丁·马赛适时出现。
“国王对他的战利品另有安排。”
他挂着惯有的笑容,双颊冻得通红。
“国王?
还是你?”
宋格嗤之以鼻,“尽管做美梦,马赛,但她肯定会被烧死。
她有国王之血。
红袍女说,国王之血有力量,能取悦真主。”
“拉赫洛会满足于我们刚刚献上的四名祭品。”
“四个贱民,简直是打发叫花子。
那种人渣不能停住雪,但她能。”
母熊叫道:“要是你烧死她,雪仍在下,怎么办?
你还要烧谁?
我吗?”
阿莎再也忍不住了:“何不是克莱顿爵士?
说不定拉赫洛想要个自己人咧。
一位火苗舔过老二时还能高唱赞歌的忠实信徒。”
朱斯丁爵士哈哈大笑。
宋格十分不悦。
“尽管找乐子,马赛,只要雪一直下,你会知道谁笑到最后。”
他瞥了眼挂在木桩上的死尸,对自己笑笑,转身加入高迪爵士和其他后党人士。
“我的斗士。”
阿莎赞美朱斯丁·马赛。
无论动机如何,他都当之无愧,“谢谢你来解围,爵士。”
“你这样在后党中混不下去。”
母熊说,“莫非你对红神拉赫洛失去了信心?”
“我失去信心的何止于此。”
马赛的呼吸在空中凝成白雾,“但我还相信晚餐。
一起去么,女士们?”
亚莉珊·莫尔蒙摇摇头,“没胃口。”
“我也没有,但最好咽些马肉,不然过不多久铁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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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深林堡出发时带有八百匹马,昨晚只剩六十四匹。”
这与阿莎所料相去不远。
几乎所有高大战马都已倒下,包括马赛自己的。
大部分驮马也死了。
即便北方人的矮种马也饿得摇摇晃晃。
说到底,大家要马还有什么用?
史坦尼斯已不能进军了。
日月星辰太久不见,阿莎甚至觉得它们是梦中的东西。
“我去吃。”
亚莉珊摇摇头。
“我不去。”
“那我来看管阿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