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白光一闪,一柄一尺来长、精光闪闪的匕首****他胸口,直没至柄。
那姑娘一击得手,倒是怔了一怔,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少年也是活该自己疏忽大意,全没料到她会猝起发难,血渍顷刻间浸透皂衫。
谁知阿又却皱一皱眉,反手一拔,任那伤口流血,似乎浑不在意。“真有你的,这件衣服可刚刚洗过。”
这回轮到小姑娘脸色发白了。她先是惊愕,而后不禁惧怕起来,颤声说道:“你……你……你到底是不是人?”
“太阴府内这些男女老少,除了你之外,连一个活人都没有。”说罢,他瞅了一眼匕首,上面刻着“杨朝烟”三个篆字。
“你姓杨?”
他将匕首轻轻掷到地板上,笑道:“另外,用这种方法是杀不了我的。”
那姑娘目瞪口呆。
少年闭上门,偷偷对等在一旁的宝锦嘱咐:“打明天起,派她去伙房做事。”
宝锦拿指头朝他一戳,嫣然笑道:“怎么又不怜香惜玉了?”
这真是座怪异的城池。
杨朝烟浸在冷水里的手被冻得通红,指甲寸寸断裂。她这边一刻不停地洗着盘子,更多的杯盘碗盏正从头上斜开的方孔中滑进来。
小姑娘抹了抹额角,觉得三天里几乎把三辈子该干的活全干了。饶是如此,每天照旧给人呼来喝去,拳打脚踢,没有半分好脸色看。她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唤,自起床到晌午,连口水都没喝。想到这里,不由叫人生气,便将抹布狠狠一摔。可是,她想撂下不做,脏盘子并不会自己减少。没多大工夫,便堆得如同小山一样高。小姑娘瞧着眼晕,有气无力地靠坐到窗边。
天空中各式各样的东西飞来飞去,有时候是祥光,有时候是云朵,有时候是草龙,甚至连长了两对翅膀的猞猁和三个脑袋的狮子都出现过。头一天,杨朝烟就曾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上,足有半个时辰,才被人一巴掌拍醒。至于这座城市中往来之人,那就更加稀奇。她被使唤到厢房中的时候,要么迎头撞上牛头人身的官人,不然就是人面狐尾的戏子。有的尚通人言,有的却只讲兽语。<!--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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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问从前大江南北去过不少地方,也不算孤陋寡闻,这一次,若将此番遭际说与人听,只怕谁都不肯相信。虚妄荒诞,莫过于此。
清凉殿中有女有男,女的亦分三六九等,各司其职,好像烟花巷内的秦楼楚馆一般,个个浓妆艳抹,能歌善舞。成日价都能听到射覆行令、琵琶争春,热闹非凡。唯独当日里见到的那个身披狐裘、腰悬青锋的少年,却再无影踪。
杨朝烟心想,我总不能真在这儿待下去,得找个机会跑了才好。然则,怎么跑,往哪儿跑,却全无主意。
想到这里,她打个寒噤,摸了摸脸上溃烂的伤口。那一日山路之上遇险,血淋淋的一幕,如今仍是历历在目。
厨娘才从楼上下来,看她又在发呆,便拿手指狠狠一戳,喝道:“没见过你这样眼中不放事的,一日里倒有大半日在神游,半点灵性劲都没有,真不知道夫人瞧上你哪一点?”
说罢,也不等小姑娘回嘴,便将手里食盒塞到她怀内,吩咐道:“送到五楼东边第二间厢房,快去!”
杨朝烟无奈提了酒饭,上得楼来。及至厢房外,刚要敲门,只听走廊里忽然有人连连尖叫,而后,一阵呼喝喧哗。砰的一声,有扇门扉轰然倒下。小姑娘不由得回头张望,哪知有人猛地向怀内撞来,她手内的盘盘碗碗掉到地上,摔了个干净。
一时间,各处各房炸了锅。楼上楼下,饮酒的、划拳的、唱曲的人,乱作一团。
杨朝烟不明就里,一骨碌爬起身,跑到楼梯转角的栏杆旁。
那些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嘴里嘟嘟囔囔。
隐约闻得有个女子惨呼。
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女,披头散发,脸上妆容一塌糊涂,颊上还有一道细细血丝。她的琵琶扔在一旁,琴弦已断。少女委顿在地,神色又是惊怕,又是气恼。她盯着那杯盘狼藉的房间,似乎正同什么人对峙。
杨朝烟好生奇怪,屋内明明一个人都没有,怎么会传出男人的声音?
那男子厉声喝道:“清凉殿好大派头,如你这样一个寻常歌姬也要狗眼看人么?把你们管事的给我叫出来!”
宝锦见他指名道姓,忙排众而出,道:“阁下有什么话只管冲我说,不必大动干戈。”
“好,那我问你,我次次来,给钱打赏可比人少过?”
宝锦摇头说道:“没有。”
“我可有赊账不还?可有搅过你的局?”
“也没有。”
“那她怎么就敢叫我等上两个时辰,还避而不见?我亲给她斟酒,她如何敢不喝?我来捧她的场,那是给她面子。她这样,莫非瞧我不起?”
女郎“哦”了一声,侧头问道:“香婵,有这事吗?”
那少女脸上发红,蹙起眉头,说道:“我着了风寒,早起迟了,确是不该。可是他……他却扬言不与我善罢甘休。”<!--PAGE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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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自知理亏,断然喝住,“这叫什么话,你……”
她话音未落,那少女脸色骤变。杨朝烟闪眼之间,只觉有个小白影子一晃而过,转瞬即逝。再看香婵,居然手捂胸口扑倒在地。她用手抠喉咙,仿佛想把什么东西呕出来。然而吐了半晌,只吐出一摊苦水。少女尖声号叫,手捧小腹,浑身抽搐,仿佛疼痛难当。
男子的声音这时却从肚里传来,“此刻求我,已然迟了。”
原来镇定自如的宝锦,这时也失了主张。待要开言劝阻,人家哪里肯听。看热闹的更不将一个陪酒女子的性命放在心上,只顾瞧好戏,谁又会蹚这趟浑水?
杨朝烟耳朵里听着香婵一声声凄切的叫唤,心里十分难受。她天生有些侠义心肠,看到有人平白受欺负,便会愤愤不平。更何况旁边人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连一个表示同情的人也没有。
杨朝烟脑筋转得快,眉头一动,计上心来。她忽然扬声说道:“你这么藏头露尾,躲在别人肚子里不敢见人,还算个大男人吗?”
她一开声,周围人人侧目,好像看稀奇一般。
小姑娘在扶手上一撑,漂漂亮亮地翻身落地。大家看这丫头虽然弱不禁风的模样,却有胆量挺身而出,都颇出意料之外。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
那男人冷笑几声,“我是男人,不过不是什么‘大’男人。况且,男人又怎样?无论男人女人,既然是来花钱快活,就不能受此羞辱。”
小姑娘在对面席地而坐,神态落落大方,道:“哦,你是觉得受羞辱了。这好办,我们打个赌吧。要是我赢了,我替这漂亮姐姐把酒喝下去,咱们就算两清。阁下便既往不咎,成不成?这样,你也算大人大量,又不算失了面子。”
肚内男子沉吟不绝。
姑娘怕他不应,又激了一激,“你要这么忌惮我一个小女子,那自然不必应承。不然就是丢了两次面子,要受双倍的羞辱。”
说着,比了个“二”字,两只雪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她本就生得娇俏可人,这么一来,更是让人忍俊不禁。再厉害的客人,被她这么一搅和,也有些哑然失笑。
那人果然呵呵一笑,说道:“你要和我赌什么?”
此一问,正中下怀。杨朝烟更不等他会意,立刻顺势说道:“就赌我不用动手,坐在这里,能让你从她肚子里出来。你看,这是你让我出的题目,可不许反悔。咱们要赌就赌这个,别的都没甚意思,我可不赌。”
这大话出口,别说是那客人,就是旁人也甚是纳闷,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是魇鬼上身,那也要画符针刺,大做法事,才可遣走,更甭提是跑进人家的肚子里。除非开膛剖腹,否则有什么法子?她竟然说得如此轻松,但看起来她又大不像个有法力的人。那男子万分好奇,倒要瞧瞧她如何兑现。<!--PAGE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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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朝烟闭目凝神。
大家见她端然盘膝,正襟危坐,都道是敛息施法,于是谁也不吱声。哪知等啊等啊,大半炷香的时间都过去了,却未有半点动静。
那男子实在不耐烦,忍不住催道:“喂,你倒是来呀?”
小姑娘缓缓吐了一口长气,颇为无奈地轻轻摇头,答道:“哎呀,真是太对不住,今天日子不对。”
“何谓日子不对?”
“五行有相生相克之理,阴阳有相辅相成之道。便是一日里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气场也都不同。今天的气场嘛……是阳盛阴衰,我的法术只怕不能灵验。”
男人“哈”了一声,笑道:“不能就不能,不要找借口。”
杨朝烟冷冷答道:“我不过是不能施法叫你出来,但我却能让你站在外头,不动你一根毫毛,将你搬到这位姐姐腹中。依这时辰当能灵验,若要你出来,那得再等上几个时辰。你要肯等,我就奉陪。”
那人心想,从内出外和从外入内又有什么分别?何况要再枯坐一个时辰大无必要,没准就是这丫头在胡诌,用的缓兵之计。他若不肯耐烦耗着,这事儿就算带过去了,可偏偏这人好较真,于是喝道:“也罢,我就出来,看你有什么能为。张口!”
名叫香婵的女子急忙张嘴。只见一个一指来高,身着白衫,四肢眉目俱全的小人儿,从她嘴里一跃而出,落在桌上。
小姑娘吃了一惊,凑近再瞧。只见他做公子打扮,手内持了把折扇。虽说是真小,可是神态潇洒,气宇轩昂,直让人忍不住要叫好。
那小人冲她点首为礼,微微一笑。
倒是杨朝烟看得呆了,没回过神,心想:难怪方才你说自己不是“大”男人,果然小得可以!
白衣公子向她说道:“丫头,我出来了,你作法吧。看你怎么把我变进去。”
杨朝烟掩了嘴,不由得笑道:“你看,这不是自己出来了么?我可没有动过手。是你输啦!”
男子一愕,周围人恍然大悟,立刻哄堂大笑。
这男子也深为佩服这姑娘才思敏捷,急智百出,亦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你可真是聪明,我很喜欢。咱们不妨来喝上一杯。”
果然有人将酒杯一字摆开。酒具各两套,一套是从小至大十只碗,最小的不过是寻常大,最大的则满满一海。那白衫公子自有十只照比例缩小的小碗,好不有趣。
他倒豪爽,举杯说道:“我先干为敬。”
杨朝烟鼻子里刚闻到酒味,就觉得这酒较之从前在家里喝过的,要厉烈得多。琥珀颜色,倾之挂碗,实乃上品。小姑娘才不畏惧,仗着自己平素量大,一口气喝下来。直喝到第二轮,脸赛胭脂,已经有些摇晃。她呼出一口热气,却见那公子浑不在意,又向自己举杯道:“要能喝完这一回,我便交你这个朋友。”<!--PAGE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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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好却人盛情,将酒送到嘴边,往下一灌。顿时耳内轰鸣,眼前一黑,咕咚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杨朝烟生平第一次醉酒,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长时间。待到醒来时,已经深夜,繁星漫天。
她揉揉眼,坐起身,觉得有东西硌得慌。回手一摸,竟是块小巧玲珑的鸡血石。这玩意儿可不是她戴的,便问道:“这是谁的石头?”
没料到平日对她不理不睬的姑娘们,此刻个个围拢来。这个说,你今天好胆量,救了我们香婵一命。那个说,你可交了好运,那小人儿地位甚尊,是勾漏家宗主玄机娘娘的嫡系子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反把她夸得不知所措。
宝锦远远向她一笑,说道:“那石头是人家送给你的。收在身边放好了,可是样贵重的宝贝。”
她说贵重,杨朝烟翻来覆去没看出哪里贵重。像这样的石头,寻常她都不屑戴。不过既然是礼物,理当收好,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怀内。
小姑娘道:“我不舒服,想透一透气。”
说着走到窗边,伸出头颅,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正当此时,外头忽起几声雷鸣般的炮响。宝锦脸色一变,叫声“不好”。接着号声、锣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杨朝烟向下一望,地上人影晃动,到处沸沸扬扬。她好奇心重,探出身子,朝下看去。没多大工夫,但见一片铁甲,色做金银,光芒闪烁。当先一骑白马驰过,后面人头涌动,旌旗猎猎。实有铁马兵戈,道不尽万千的杀伐气象。虽然事起仓促,军队阵容却十分齐整。那位领头将军更是镇定自若,凛然有神。刀未出鞘,已经隐隐听闻铿锵有声。
西北边红芒万丈,浓烟滚滚,直烧得碧霄起霞。一声尖锐长鸣,黑黢黢的庞然大物从天而降,擦着琉璃瓦翻滚落下,房子顿时摇晃。众人吓得四散奔逃,皆向楼下抢去。
宝锦大声命令:“不要慌乱,贴着墙走,都去地窖躲藏!”
说罢,将杨朝烟一揪,指了个方向,道:“别瞧热闹了,快跑——”
承她指点,小姑娘也跟着人流逃去。可是拥拥嚷嚷的人实在太多,都堵在楼梯口。堂上接连几番震动,灰泥砖瓦簌簌下落。杨朝烟见势不妙,向左一闪,一根柱子轰然倒下,把栏杆砸塌。那些人便如同饺子下锅,扑通扑通跌落。
杨朝烟面前无路,脚下离地有十来丈高,哪敢乱动?她正彷徨无计,忽然有人从后头把她嘴巴一捂,两手夹起她,拖入厢房。
房中漆黑,没有烛火。小姑娘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不知是敌是友。她挣了两下挣不脱,索性张口便咬。对方果然吃痛松手,在她耳畔轻轻说道:“别嚷,是我。”
杨朝烟不禁一怔。这不正是那个多日未曾再谋面的少年么?<!--PAGE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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