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径自往内闯去。
这里原本是个熊窝,动物腥臊气味甚重。又行数丈,全无光亮。他目光一时不能适应,于是止住脚步。
黑暗中,传来几下轻响。
阿又道声“不妙”,就地一滚,闪开射来的暗器。
十几只飞刀落空,碰在岩石上,擦出星星点点火花。
那伏在旁边的汉子发一声吼,前后左右数十人蹿出,将少年围了个严实。五支长枪,朝阿又面前急刺。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得提气纵身。双足在枪尖上险险借力,打算跃出圈子,再行发话。
不料,半空中呼的一声风啸,有个沉甸甸的玩意儿迎面砸来。阿又虽不想伤人,可也不想被人所伤。于是拔出宝剑,连着皮鞘,在流星锤上一拨。顿时,流星锤劲道立转,铁球骤然撞向洞壁,砸得石屑纷纷掉落。阿又更不思索,顺着铁链悄无声息地欺到那人身后。他长剑一横,剑锋出来一尺光景,堪堪抵住对手咽喉。忽觉背上一紧,七八柄长枪也都递到后心。
明阿又喝道:“老兄,是我!”
埋伏在侧的首领顿了一顿,森然道:“杀的就是你。”
少年道:“把话讲明了,再打不迟。”
那人吩咐点火把。顷刻间,十几支火把骤燃,将洞内照得一片光明。
这里零零落落,大约有二十来人。为首一人长手大脚,目如鹰隼,披一件软甲,模样十分彪悍。那人直勾勾地盯着明阿又,神色充满敌意。
少年四下环顾一圈,笑道:“曹国南,你的待客之道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名叫曹国南的汉子吐了口口水,骂道:“哪个当你是客?下次若再叫我见着你,非活剐了你不可。”
阿又淡淡说道:“我可没有得罪你,这话叫人听不懂。”
他“嘿”了一声,说道:“众兄弟一直叫我不要信你的鬼言鬼语,说你小子是他们派来的细作。我当初若肯听人劝,也不至于有今天这场败仗。那里的宝藏我不要了,你的性命就留下吧,也算多日来,对大家有个交代!”
“早叫你等我消息,时候没到不要擅自攻城。你不肯听,结果坏了事,与我可没半点干系。我让你再等一个月时间,必定帮你拿下太阴府。你当初是怎么应承下来的?”
站在首领身边的一人忽然开腔,说道:“小子,少来巧言令色!你哪里知道,入冬之后,我们的景况如何难过。若不快些行动,等到大雪封山,别说是宝藏,我们个个都得活活冻饿致死!这可就是你设的毒计吧?”<!--PAGE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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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阿又摇了摇头,正色道:“我要想用这个办法干掉你们,今天何必送钱来?”
曹国南听到一个“钱”字,两眼立刻放光。倒不是他爱财如命。而是,倘若再没粮草补给,那便真是无计可施了。
少年手腕一抖,还剑入鞘,在那使流星锤的哥们儿肩上轻轻一拍,放了他去。
众人见他如此,也纷纷收起兵器。明阿又从怀内取出他的白瓷缸,反扣在地。他在缸底拍了数十下,叮叮当当一阵响,掉出十多锭黄金白银、珍珠玛瑙,还有些女人的钗环首饰。
他说道:“老曹,这些东西拿去典当,别说一个冬天,就是十个冬天也过得去。”
强盗头子见他甚有诚意,有些赧然,倒是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人了。那方才出言质问的细条汉子冷笑道:“大哥别忙,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先问问他的来意。”
这人心眼儿多,同首领是拜把兄弟。他叫高聪,看明阿又十分不惯,所以总是私下撺掇曹国南不要尽信其言。
少年说道:“来意只有一个。上次你们攻城时用的火药还有剩下的没有?若有,我要用。若没有,拿钱买些来。”
曹国南奇道:“你要它干吗?”
“你围城数月,屡攻不破,并非因为老头子兵甲之利,而是由于城池坚固,地势险峻的关系。那城墙拿山岩垒起,自外面要想打开是难上加难。在它地下,因为引水,有一条暗路直通地窖。由此处炸开,城墙必塌。”
他二人对视一眼,却不接话。于是阿又继续说道:“我领了一桩差使,要下山采办一百斤好酒。到时候将火药混入桶内运进城中,等时机一到,我将火药点起。你们看见爆开山火,立即带人攻打。那时里应外合,破城可也。”
高聪听罢,目光炯炯,问道:“我们破城得宝,你呢?你要分几成?”
“我不要钱。”
“当真一分不拿?那你冒这么个大险,是为了什么?”
他双手抱胸,慨然长叹道:“为了钱以外的东西。”
众人又商议一阵,定妥计划。
明阿又怕时候太晚,惹人起疑,匆匆告辞而去。
回到山腰时,监视他行踪的两人还在原地蹲着。他取了葫芦和衣服,赶回太阴。可怜那两人白白等了一下午,什么都没发现。
明阿又虽说同那帮盗贼议定计策,可这样一来时间又要延后。大雪下了十多天,没有停的迹象。他心中暗暗焦躁,恐怕夜长梦多。
少年满腹心事,别人不知道,宝锦全都看在眼里。女郎却不言明,只是比起往日似乎多了几分留意。
这天,大雪初晴,少年独自在房内喝闷酒。
坐到晚间,情实无聊,他忽然想起小姑娘来。近日在忙别的,一直也没顾上她,不知她过得如何。
想到这里,他揣了笛子和酒葫芦,也不想走正门惹人注目。趁着夜色,走后院上南墙,从琉璃瓦上一路溜到仆妇住的洗衣房。<!--PAGE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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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清凉殿闭门谢客,上房已自熄灯。唯独这里事多,几个妇人正在院子里刷马桶。见他从天而降,唬了一跳,忙不迭爬起来行礼。
他将手指放在唇边摇了摇,示意噤声。众人会意,恭恭敬敬退出去。明阿又来到门前,却不打门,而是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只见屋内一灯如豆,小姑娘双手泡在冷水里,脚边堆了如小山一般多的杯盘碗盏。想是她困得厉害,背靠桌子便睡着了。头颅点啊点的,好像鸡啄小米。
阿又不禁莞尔,不便扰人清梦,于是转身想走。不料一个没注意,碰翻了水罐。
杨朝烟猛地惊醒,打个大呵欠,迷迷糊糊地问道:“谁呀?”
少年不好再躲,硬着头皮推门而入,道:“是我。”
小姑娘上下打量一番,并不如何意外,“我算计着这两天你该来了。”
明阿又笑道:“你好妙算哪。”
她拿手揉搓几下肩膀。多日不见,杨朝烟果真瘦了老大一圈,容颜清减,花憔柳悴。全不像当初那等面色红润,神采飞扬。
阿又皱了皱眉,见她手上已经冻得红肿,还生了疮,心下有些看不过眼——想必吐蕊夫人是对她讨厌透了。
于是问道:“她为什么瞧你不顺眼?”
杨朝烟一边脸蛋儿被阿又施术毁容,另一边则完好无损。小姑娘侧过那好的一边,用手指着,戏谐道:“生得好看真是一种罪过,打发来洗碗还算好的哪!”
“不好怎样?”
“这样。”说着,卷起半截袖子。莲藕似的粉臂上,一条条淤痕色做青紫,纵横交错。她倒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肯定打得不轻。
少年道:“把东西放下吧,不用洗了。”
“不洗又要挨打。”
他将小姑娘拉到一旁,说道:“挨不着,你站在这里看着便行。”
明阿又十指微张,两只手掌相叠,口里念念有词。过不多大工夫,地下聚了一堆黑漆漆的物事。杨朝烟定睛一看,居然是大群蚂蚁。那些蚂蚁仿佛是受到什么感召,有的抬碗抬盆,有的将抹布拖出。虫儿身形虽小,却能负重,况乎是如此大一群。眼瞧着这些东西移来搬去,杨朝烟目不暇接。
她不禁对少年心存感激,笑吟吟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找上我这里来?莫不是要找我喝酒?”
阿又拿出酒来,用茶杯斟了两杯,两人对饮而尽。
杨朝烟赞道:“真不错,上好的女儿红。酒也对,人也对,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对景。有酒无诗未免太俗,可咱们是粗人,都不会赋诗。不过你笛子是有的,劳你吹一曲来听听。”
“一首曲子一两银子,童叟无欺,还价免言。”
杨朝烟嘻嘻一笑道:“小女子人在异乡为客,别说一两,连一钱都拿不出来。先赊在账上,将来有钱时再还不迟。否则错过了这样好的良辰,听不到好曲儿,不是太辜负人了?”<!--PAGE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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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也不斗口,自怀中摸出笛子,放在口边,乐声悠悠而起。
他吹奏的《鹧鸪飞》原是江南名曲,韵律清丽动人,听者直如亲眼见到鹧鸪鸟矫健腾空的样子。小姑娘陶醉其中,神往不已。一曲终了,不由击节而赞。
小姑娘自己不会诗词,亦不擅曲乐,见他吹得这样好,不免想要难上一难。她问道:“刚才那首曲子,我好像能看到鸟儿扑扇翅膀的样子。乐曲若好,也能绘声绘色,什么东西都能勾画出来么?”
“诗词歌赋,原为一理。若不能叫观者感同身受,那就是三流卖艺的勾当了。”
“那你再来段‘花开花败’。”
明阿又知她是考较自己来着,微微一笑,吹了几个音符。先是温柔婉约,仿佛花儿羞答答正自盛放,后面又一阵清冷低吟,仿佛哀叹秋霜太厉,转瞬香消。
杨朝烟大为称妙。
少年却不答言,忽然韵音一转,吹得嘶哑难听,既刺耳又牙酸。
小姑娘蹙眉,用手堵住耳朵,奇道:“这吹的是什么呀?”
“这是我喝醉了酒。”
她不禁朗声大笑,又惊觉这么大吵大闹,未免会惊动巡夜人,急忙收声。岂料更夫已经听到异动,一面问,一面朝这边走来。
明阿又不愿被人撞见,起身说道:“我得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听他说这便要走,小姑娘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少年转过头来,忽见她眼睫毛上挂了泪珠,晶莹剔透,不禁心生不忍,低头在她樱桃小嘴上吻了一下。
杨朝烟顿时面若桃花,从头顶一直红到脚丫。
宝锦**双脚,小脚尖尖玉笋在地上打着圈儿。她云鬓稍偏,金簪斜插,酥胸半露。看到明阿又这么晚才回房,不禁冷笑。
少年抬眼见她,问道:“你还不睡,在等我么?”
红衫女郎故意吐了一口烟在他脸上,乜斜了眼。
阿又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径自向自己屋子走去。
宝锦在他背后扬声说道:“老爷子今天饭后对夫人说了几句私房话,里头可有些事情你挺感兴趣的。我替你留意了,想不想听?”
明阿又立刻道:“什么话?”
她轻启朱唇,正待开言,谁知目光一抹,忽然瞧见了少年嘴上的胭脂,原来是方才亲小姑娘时沾上的。
宝锦骤然变色,她直逼到少年面前,盯着他道:“想知道么?那就亲我一下。不然,我可不告诉你。”
这话说得突然,阿又全无准备,不禁怔了片刻。
宝锦见他不动,掉头要走,“既然你不想听,那就算了!”
少年无可奈何,伸手拦住她。他心想,我是一直不想骗你的感情,可是这件事实在重要,无论如何非知道不可。以后你要骂我浑蛋,那也没办法。
他在宝锦唇上吻下去,只觉得有种辛辣厉烈的味道,与亲吻杨朝烟时的感觉截然不同。<!--PAGE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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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忽然反咬一口,少年唇上一痛,被她猛地推开。
他摇摇头,叹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女郎慢条斯理地抹掉嘴上的血,说道:“送走的女孩儿已经择定了。”
“是谁?”
“杨——朝——烟。”<!--PAGE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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