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身死以后,也忘不了皇帝梦。他将太阴府修得好似长安一般,自宫中掠来的金银则失去下落。人们传说,这些东西和他尸首一起埋在山里。于是博野军中,有些人心生歹意。曹国南同手下一帮兄弟逃了兵役,在山中落草,就是为夺得宝藏。幸好有他们相助,否则,太阴府今天依然是一处鬼域。
“我想取得他的信任,他却对我仍存疑虑,所以把我的心放在湖中楼阁上。上次见你有钥匙,所以才邀你一同前往。”
杨朝烟星眸忽闪,说道:“十年,好长的时间。”
少年曼声长吟道:“长安梦醒知何日,载酒江湖已十年。”
明阿又看惯了旭日东升,月下平江,见多了风来云起,道途凋零。他见过世上最美丽和最丑陋的、最单纯与最阴险的交锋。有些人他记在心里,有些人则已经忘了。
可是杨朝烟呢?十年以后,她人在哪里?
杨朝烟还年轻,明阿又已经老了。
老了的木偶,有一颗沧桑的心。
少年手中纯钩宝剑,反照出积雪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拭净剑身,端详一番,这才还剑入鞘。
这时方当破晓,天边惨青的夜色尚未全退,朝霞却已初露。
小姑娘睡得正熟,脸颊被火堆烤得泛红。她一边睡,嘴里还一边念道:“不许走……不准你走……”
反复说了几遍,声音渐低。明阿又俯下身来,把她脸上头发拨开,露出稍嫌圆润的脸蛋。他发现小姑娘鼻子虽然有点塌,可是几颗雀斑倒挺俏皮。
阿又微微一笑,在她右颊上亲了一下,站起身来。他转头走到洞口,又忽然停步,好像想起了什么。
少年摸出怀内已经断成两半的笛子,放在她手中。
明阿又离山洞,出林子,一路向北,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想是昨日激战之后,死的死,走的走,偌大的狼虎谷死寂无声。路上偶有血迹斑驳依稀,寒鸦悲啼,不绝于耳。
他来到断崖前。
如今,石屏被炸塌一边,只剩下半边还凄凄惨惨矗立着。少年摇摇头,叹口气,取道入内。
太阴府既然被破,那些妖术所造的海市蜃楼也都全无影迹。只有几株烧得焦枯的大树,东倒西歪。
少年蹲下身,拿眼睛一找。
倚着山岩,有个豁口。如不细看,还实在难以发现。他自洞口跳入,不料里头倒甚是敞阔。走了十步,是个墓室,上有穹隆,中间停了一副棺椁。年深日久,漆画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石墙中嵌了许多骷髅白骨,数也难以数清。只是原本装金银元宝、珍珠翡翠和书画器玩的八口木箱,早被搬空。
阿又走过大厅,目光落在桌子上那孤零零的梨花木头盒子上。他拾起打开,里面空荡荡无一物。
咣的一声,机关绊动,洞口石门放下。顿时,墓室内只剩几盏长明灯阴森森的光亮。
身后宝座之上,黑黢黢的人影以手支颐,似乎在深思。他披散了头发,衣衫上的龙纹也破破烂烂,几不可辨。
将军一双鹫目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明阿又扔掉盒子,转过头来,“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当年被人背叛,如今又被人出卖?”
“为什么?”
“因为你在做梦,而且怎么都不肯醒。从曹州冤句开始梦起,直到进了长安,登上宝座,站在金殿之上,风光无限。也对,人人都想做皇帝,可真正轮到的没有几个。”
说着,阿又朝他行了个礼,继续说道:“我们都以为等败出长安时,你这梦就该醒。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自己只是凡夫俗子,人生有起就有落,有尽兴就有散场的时候。花无千日之好,何况富贵荣华?”
将军咬牙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留下你。”
“不留下我,也会有其他人来杀你。你杀的人太多了,想杀你的人数也数不清。”
他冷笑一声,道:“你觉得你会成功?”
“我已经成功了。”
将军一声暴喝,猛扑上来。
两人刀剑相碰,嗡鸣大震。墓室中犹如电闪,阴风劈空,顷刻之间杀得不相上下。
他们不交一言,手上递招速度却快到极处。一个势沉力猛,一个剑术精绝。这番以快打快,真正险象环生。他们都是只攻不守,欲将对方置之死地。<!--PAGE 5-->
<!--PAGE 5-->
明阿又有纯钩在手,更不惧他宝刀锋锐,是以几次冒进,差点便能得手。
他们这一番恶斗,差之毫厘,便有性命之虞。所以,皆缓不出手来施术。
他们缠缠斗斗、翻翻滚滚到了百招开外,见不出个好歹。
将军越打越是心惊。他向来知道明阿又甚有心机,志向不小,但论真才实学还差得远,所以从前没有放在心上。不料今日一战,却是大大出乎意料。想至这里,更加怨恨。所谓养虎为患,多年心血一朝付诸流水。
又过十招,将军卖个破绽,撒手抽刀,跳出圈外。明阿又挥剑追了两步,有一物迎面打来,他回手砍做两半,原来是刚才掉在地上的盒子。
将军在那灯火之上,翻掌劈下。火星经掌风扫过,忽然大作,喷在少年脸上。阿又双目不能视物,不禁拿手一盖。
阿又只觉头顶上刀锋寒意凌人,举剑相迎。当的一下,手臂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咽喉一紧,被人扣住。
将军把他制住,大手箍在少年脖子上,在他耳边道:“我倒要看看,一个木偶,如果没有脑袋,还能干什么?”
说着,手下加力。
明阿又眼前一黑,觉得颈项蓦地收紧,呼吸窒住,好不难受。他挣了两挣,哪里挣得脱?将军膂力甚强,又对他恨之入骨,岂肯轻易罢手?
少年忽然抬手,转过剑尖,猛朝自己胸口刺了下去。这一下,使尽平生之力,纯钩贯穿而过,将他身后之人也戳了个对穿。
将军始料未及,正中要害。他狂吼一声,不禁松开手。
明阿又使了个擒拿之法,反手勾住他臂膀,两人前胸贴后背。阿又刺了一剑,又刺一剑,通共刺了三剑,毫不手软。
他自己心上空无一物,将军受这三剑,剑剑穿心而过,剧痛不已。
阿又后脖子一热,是将军一口鲜血喷出,向后摔倒。
少年此刻也踉跄几步,跪倒在地。
两人心口上都是三个透明窟窿,眼见将军活不了。
那将军靠在棺椁上,胸口起伏,指着他道:“你……你好……”
少年一哂,说道:“成大事者不择手段,你教的。”
将军听罢,仰天长笑,那笑声凄厉可怖,仿佛夜枭。他笑了一阵,从怀中摸出一块透明石头,惨然道:“……看来……咱们今天……谁也出不去了。”
说着,他将石头往地上一投,一脚踩个粉碎。
明阿又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碎裂了。他手足发僵,向后仰躺在地板上。过得片刻,将军呼吸听不到了。四周一片死亡般的寂静,时间点点滴滴流走。
他不知过了有多久,只知道长明灯的光焰暗了下来,眼前的景物也暗了下来。
明阿又眼皮发沉,有种浓重的困意。
这里这么黑,就像夜晚一般。<!--PAGE 6-->
<!--PAGE 6-->
忽然,杨朝烟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阿又!你在里面吗?你在不在——”
“我在。”
小姑娘似乎又惊又喜,大声说道:“太好了,你等着,我到山下叫人把你救出来。”
“别走,陪我一会儿……”
她敲了敲石壁,贴得更近了些,道:“你声音怎么了?”
“我快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低低地哭了一声。阿又挪了挪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问道:“现在天亮了没有?”
“快……快亮了。太阳出来了一点儿,有朝霞……很……很漂亮。”
那一定是很漂亮,他想。
微弱的烛火荡了荡,终于熄了。
又过会儿,杨朝烟没有听到动静。
她敲着门,轻轻道:“阿又。”
“阿又?”<!--PAGE 7-->
<!--PAGE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