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倦鸟归林的朱雀
师父曾教过我蓬莱岛上一些花果的药效,我摘了几捧放在包袱里,走到岸边吹了一个呼哨,没过多久,海天相接处浪花翻涌,一线儿绵延过来,小虎齿鲨热闹欢腾地一溜烟儿冲到了我面前。
我把手中的果子喂给它吃了,纵身跃上它的背脊,往东海之滨行去,师父的仙果果然有效,小虎齿鲨身上的痂在海水里一片一片剥落,它或许痒得有些难耐,一路扭个不停,我只好帮它轻轻挠着,才没有被掀翻下去,到得海岸边的时候,小虎齿鲨身上被烫出来的痂全数脱落了,新长出来的皮颜色要浅一些,远远看去,身上均匀散落着浅灰色的圆斑,竟像一头黑底灰纹的花豹子,在海中上蹿下跳闹个不停,曾几何时,本女侠也如它一样,没心没肺,年少不知愁滋味啊,我苦笑了一阵,挥挥手叫它走了。
我在邻近的镇子上买了一架上好的马车,又添置了冬衣和吃食,做好了充足准备之后,开始往昆仑山进发。
昆仑山虽说也如蓬莱一样是仙山,隐藏在西荒与北荒之间的幽深山麓之中,别有洞天,但它在陆上,便要好找得多,本女侠顶着蓬莱弟子的名号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的,每行过一个山头,我便找个白胡子土地或者花精树精出来问一问路。白天在穷山恶水之间疾驰,晚上则找茂密的林子或者山洞休憩,此时正是正月,山林间积雪颇深,我与两匹马儿一起蜷缩在湿冷的山洞里,洞外寒风呼啸如野兽的怒号,我紧紧攥住腰间锦囊里那颗犹有余温的血红色灵珠,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与朱雀夜宿山间的那些时日,想起他冷漠的神情,偶尔挑一下的眉头,想起他很有些娘娘腔的洁癖,爱看月亮的毛病,想起他披在我身上的黑色锦袍,醉酒梦到师父时的哭泣与无助。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身处怎样的冰天雪地,只要一想起他,我的心便会变得很暖很软。他的名字于我而言,是童年时代心心念念的那只紫铜小手炉,只需要想一想,便已足够取暖。
师父既然那般小心的呵护我前世的躯体,今生救下我也必定不是偶然,想来我与她关系应当非同寻常,等找回前世的记忆,我便能弄清楚自己的事情,也能弄清楚她和朱雀之间的爱恨纠缠,劝解起来也可多几分胜算。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得到心爱之人,一定要让他得到幸福。
我将他送的血红色灵珠紧紧捂在胸口,枕着他的名字入眠。
在幽暗的山间行了数日,到后来山势逐渐陡峭如竖立的刀锋,我只得将两匹马儿放了,自己抓着树枝藤蔓徒手攀爬,待到一双手被挂得鲜血淋漓时,我总算攀上了最高的那座悬崖,我趴在崖边上喘了许久,终于把气顺匀了,抬头一看,一方石头上歪歪扭扭龙飞凤舞的大书着三个字:昆仑山。
我原以为这耽于享乐的无为仙君的府邸会像海皇殿那般璀璨辉煌,再不济也该像师父的蓬莱岛一样花团锦簇,谁料见了之后,才发现只是极稀松平常的几处院落,与人间那些殷实人家的庭院相差无几,若要说有什么妙处,也不过就是多了几棵歪脖子松柏,几处凌空突出的亭台,真是让本女侠失望得很。
山门口并没有仙童把守,我也不知该着谁通报,只得自己胡乱逛了一阵,然后选了最中间那个院子,推门闯了进去。
从外面看来虽然很不济,但院中亭台楼阁,回廊水榭均由山间竹木砌成,精致玲珑,别有意趣,此刻正是斜阳西下时分,玫瑰色的晚霞投射在树影水波之间,艳丽无比,一路行来,仍然不见一个人影,我忍不住在心底暗叹,这无为仙君的懒散程度跟我师父红莲仙子真是有得一拼。
我顺着水池上的回廊往院落纵深处走去,拐过一道院墙之后,回廊尽头,湖心亭中依偎着的一双人影静静闯入了我的眼帘。
座中的红衣女子黑发如瀑,容色倾城,风致姿容与多年前离我而去时一般无二,那正是我的师父红莲仙子,只是,我与她相处那么久,却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如此温柔缠绵的神色,她倾心尽力地望着伏在她怀中的男子,纤纤玉手轻轻抚摸着他墨兰一般的发鬓,那般珍重虔诚的手势,仿佛拢着的是一个一触便会碎掉的好梦。
她怀中的男子容色比她更要瑰丽万分,额间的雀翎印记在落阳之下熠熠闪光。他静静阖着眼帘,所以我看不到他璀璨的眸子里,是怎样一种神色,不过即便看到,那也必定是极致的愉悦与圆满吧,他此刻蜷缩在她怀中的姿态,多么像历尽风霜雨雪的疲倦鸟儿,终于找到了自己苦苦追寻的巢。就因为这幸福来得太陡峭,所以不得不闭上眼睛,唯恐一切会在睁眼的一刹那,泡沫一般消散。
我的师父红莲仙子,和苦苦追求她的朱雀,紧紧抱在一起,以最爱的姿态。与旁人无忧,似可天长地久。
这明明是我梦想了千万遍的结局,可是当这个结局猝不及防来到我面前时,我却没有一丝想象中应当有的喜悦。
满池玫瑰色的湖水,默然相拥的一对璧人,那幅画面美不胜收,我舍不得将目光移开一分一毫,然而身体里却像着了火,五脏六腑,爱恨情仇,通通被烧成了灰烬。那些灰烬随着我的呼吸,一小簇一小簇地呼出来,消失在虚空之中。
我的整个身体都空了,此刻若有人在我背上叩一叩,必定能听到怎么也到不了尽头的回声。
晚霞敛尽最后一抹艳色时,我悄然沿来时路离开了回廊,旁边的别院里有一片繁茂的竹林,我一头栽进去,躺倒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再也不想起来。
透过竹林的缝隙可以看到,星星已经升起来了,冬夜的璀璨星空,从这高耸入云的昆仑山巅望去,格外恢弘壮阔。正对着我的那颗星星肥美晶亮,仿佛触手可及,我伸出手去捉,它却仍然在那里,不动如山水,我看着自己握住一把风的手掌,突然静静的笑了。
本女侠的这小半生,又何尝不是手里握住的这把风。
他们一个是修罗王,一个是蓬莱岛主,或许先前因为什么误会错开了,几番周折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完美大结局。可笑我一介凡人,不自量力,居然还以为他们需要自己的帮助与成全。我的这点儿戏份,若放到话本折子里,那便是一个连名字都不需要的龙套,男主角和女主角有着无尽的岁月与故事,龙套却在第三回就草草溺水身亡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他。
更无从感知他的悲与喜。
这便是司命星君的残忍之处了。
我在竹林的腐叶层上静静躺着,有水珠自眼角经灵台一滴一滴滚落到发丝里,广袤星空渐渐模糊遥远如隔岸的灯火。不知道躺了多久,冬夜的寒气走遍了我的四肢骨骸,我忍着钻心的痛楚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竹林另一头走去。
竹林的尽头是一处雅致的院落,灯火通明,我从窗口望进去,里面摆满了的玉石架子,架子上大大小小坛罐无数,浓烈妖娆的酒香兜头缠上来,让人目眩神迷,一个十二三岁的垂髫童子坐在门边的矮凳上,头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
我心下一动,这一定便是无为仙君的藏酒阁了,那半坛轮回酒,也应当藏在此处。我望向那成千上万的酒坛子,酒坛上没有标识,自己去找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若贸然闯入,必定会惊动那童子,到时候可就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沉吟了片刻之后,我决定铤而走险,悄声念了一个诀,然后施施然走到屋门口,不紧不慢的叩响了那扇木门。
那童子睡眼惺忪的给我开了门,抬头看了我一眼,讶异道:“红莲仙子,这么晚了您怎么亲自到这里来了?”
我将师父倨傲又温柔的语气学了个十足像,“你家仙君醉了,要本仙子自行来取那半坛轮回酒,速速找出来,本仙子急着过去照看你家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