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若有来生,我不为任何其他,只是为你
澋楠拖住我的手去见阿爹,阿爹当即便拒绝,夜叉族别无选择,海国却不应作此无谓牺牲。
澋楠缓缓跪在晨光熹微的大殿中,阿爹的面前,面容坚毅如铁,“岳父大人,夜叉族与南海既是盟友,又是世代姻亲,之前修罗界来犯我们没能及时赶来支援,已是罪无可恕。莫非岳父大人连唯一一个补救的机会都不给,若当真如此,世人只会说我海国连未来的王后都护不周全,乃绝情绝义、贪生怕死之徒。即便鲛人一族能苟且偷生,日后澋楠如何服众,海国如何立足?”
阿爹长长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他起来,“澋楠,好孩子,我实在不忍连累海国。”
白衣少年仍旧牢牢跪在殿中,目光如炬,“或者,是岳父大人嫌弃我无才无德,配不上小菲?”
阿爹将手停在他肩上,喃喃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又何必……”
“那就再好不过了。况且,自愿留在海国助夜叉族一臂之力的的都是顾念旧情的将士,其他族人我都妥善安置到南海之郊的行宫去了,与天族一役,我海国势在必行。我相信父皇在世的话,也一定会这样做。”
澋楠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自有一种铿锵在其中,阿爹怔了半响,终于默然应允了。
我在一旁看着他皎洁如月的身影,静静垂了头。
他如今馥郁葱翠,冠盖豪阔,再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无助哭泣的小男孩。
他说这一切,都是为我。
只可惜,我们已经失去了最合适的时间。
离开焰幽城那天,东海碧空如洗,我最后望了一眼守护我几百年的这片故土,曾经繁华瑰丽的她,如今衣不蔽体,我却仍然爱她如往昔。
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她吧,不久的将来,扶菲,阿爹,夜叉族,都会从九州八荒之间消逝无痕,再没有人能够回到她的怀抱。
海国的航船正等着开航,我和族人们站在船头,海风敲打着我们麻木的双眼,阿爹和澋楠联手施术,焰幽城尘土飞扬,缓缓往海底沉落而去,当神殿最高处的尖顶亦消失不见时,海面上敛了最后一丝水纹,那一片承载了夜叉族人数万年悲哀欢喜的故土,彻底在碧海之中失去了踪迹。
航船缓缓开动了,载着夜叉族往业已注定的未来驶去,我们向深埋海底的故乡告别,泪水不受控制的滂沱而下,模糊了视线。
海国仍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模样,晶光四射,华贵无匹,士兵仆役们形容匆匆,正在搬运兵械粮草,为即将来临的恶仗做准备。
澋楠亲自送我到寝宫休息,房中处处陈设匠心独到,琉璃熏炉中烟云袅袅升腾,清香逶迤,闻了之后有说不出的轻快,我不眠不休忙碌了几日,一直没什么知觉,这时刻却觉得疲累困倦自周身徐徐缓缓弥漫开来,他将我送至软烟罗塌上,细心地盖好了被子,又将鲛绡帷帐放下来,临走时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目光轻柔似水:“你好好睡,不要多想。无论如何,我都会陪你走到最后。”
他的眼睛宝光灿烂如黑色玉石,我一恍神,又想起那双就连情动时亦清冽如霜雪的眼睛,此时此刻,它在默然悲戚,还是被红莲仙子细心抚摩?
为何事已至此,我仍在想着双手沾满夜叉族人鲜血的这个人?
转念间,心中大恸,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澋楠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几经挣扎,仍然沉沉地坠入梦境里。
梦中的焰幽城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我跪守在叔父们的遗体旁,肝肠寸断。街道尽头,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我抬起头去看,马上之人有一双举世无双的漂亮眼睛,他的战袍上血污如泼墨,那都是我的族人的鲜血,我悄然握了匕首在袖中,目无表情地站起身来。他看到我,突然凄苦地笑了,犹如彼岸烟花盛开般绚烂,他从马上俯下身子,千里迢迢朝我伸出手来,“小菲,来,跟我回家!”我顺从地攀着他冰凉的手掌跃上马背,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耳朵轻轻贴在他的后背上,他胸腔里咚咚咚的心跳声被放大了传出来,一如以往那般厚重与深情,悠远广袤,我忍不住轻轻闭上了眼睛。藏在袖中的匕首反手一刺,刀锋划开肌骨的声音,清脆优美如瓷器碎裂,我的手握在刀柄上没有动,温热的**汩汩如泉涌,流经我的手腕,最终洇入他的战袍里。他慢慢松了缰绳,将手覆在我沾满鲜血瑟瑟发抖的手上,喃喃道:“小菲……别……别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他的头重重垂了下来,再没有生息了,我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再醒来时,枕畔湿了一大片,我掀起帷帐,夜明珠柔和的光线洒满了整间屋子,白玉石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许是太累,澋楠趴在桌边睡着了,浓密的睫毛衬在磁白的脸上,依稀仍是年幼时候的娇憨模样。我顺手扯了件披风,轻轻给他盖上了。
接下来的日子,澋楠和阿爹与一众将领商讨阵法,我帮着宫女们做些杂事,几天之后,我们正在海皇殿的正殿中忙碌,殿外突然传来探子的消息:天庭已经出兵了,主将不出阿爹所料,正是天族太子星野。
只要知道主将是星野太子就够了,阿爹和澋楠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真攻上天庭去,一直都在虚张声势而已,只等待天兵们来南海平叛。天族太子近些年风头无二,况且即将要继承大统,平叛这等苦累的差事自然要落到他头上。
只要他肯来就好,冤有头债有主,我夜叉族的仇人,毕竟只得他一个而已。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拼个同归于尽。
只有这样,下到地府之后,才有脸面对列祖列宗与所有无辜惨死的族人。
战火从海国入口开始蔓延,天上龙族生就仙体,功力修为又岂是夜叉族与鲛人能比,天兵天将们齐攻进来,纵使守卫的将士们拼死搏杀,依然兵败如山倒。天兵中领头的男子一身白色战袍,伟岸清俊,每一出手都有雷霆万钧之势,然而我细看被他击倒的鲛人兵士,却并未毙命,只是昏死过去而已,事已至此,还在这里假慈悲,面目愈加可憎。我胸中怒气盛如烈火烹油,手下又添了几分狠辣,然而我修为有限,纵使胸中恨意再盛,也只是枉然,杀最低阶的天兵都很有些费力,更遑论靠近那无耻的星野太子了。
我杀到第四个天兵的时候,手臂上血流如注,使出的咒法全无力道,眼看着冰冷的刀刃当胸刺来,却腾不起身子躲过去,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银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刀刃的主人悄无声息倒下去,我被人拎起来轻轻抛往了海皇殿的方向。
落地之后我才看清楚,救我的人一身银色战甲,手握锋利得割眼的长戟,身下雪白的海马兽奔驰如雷电,载着他往敌军阵营中冲去。冲天的号角,雷鸣一般的厮杀声中,他长戟所及之处血肉横飞,敌军纷纷倒地,天族大军原本所向披靡的势头竟被暂时遏住了,天族的将士们蓦然看到闯出这么一号人物,一时竟愣住了,呆呆看了半响才继续搏杀起来,而那目中无人的星野太子,居然在这当口不合时宜的大喝了一声彩。
然而只凭澋楠一个人的神勇,是远远不够的,他撑得一阵子,便被天兵天将们齐齐围住了,背上挨了一刀,鲜血顺着伤口染红了战甲。我见他情势凶险,一颗心擂响如鼓,一个劲儿地朝他大叫道:“澋楠!先回来!”
他抬头远远看了我一眼,不再恋战,自包围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驾着海马兽掠过我身旁时,将我拦腰一揽,风驰电掣往海皇殿驰去。
我和澋楠在海皇殿包扎好伤口不久,阿爹也自另一翼负伤归来了,我帮他上药裹纱,紧紧靠在他怀里。至此刻,与我们同来海国的夜叉族人已经全部战死了,鲛人将士亦折损无数,还有力气继续再战的,也就只剩我们三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