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的自由?”随太医笑了,“这是我听过的最稀奇的话。就算当初她如愿跟了你,如果哪一天她被什么权贵看上,你能保护她吗?”
我道:“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在你们眼里,女人只能是权力盛宴上被瓜分的战利品吗?她们自己的意志呢?”
随太医注视了我一会儿,道:“好吧,你听说过本朝王太后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随太医悠悠地道:“那是一段奇闻,宫里许多上年纪的老人都听说过。王太后在侍奉先帝前,原也是有夫家的,嫁的是长陵金家,夫妻恩爱,都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了。后来她母亲给她算了个命,说她该当大富大贵,于是将她强抢回去,送进了太子宫。结果太子很宠爱她,连生三女一男,那男孩就是今上。生子为帝,母仪天下,你说,王太后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当年她那姓金的丈夫,和先帝比起来,谁能给她更多?她母亲所做的,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
我的心慢慢地滑进了一个冰窟。
随太医注视着我表情的变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吧。你和夫人都太年轻,以为感情比什么都重要。老夫是过来人,看得多了。人生一世,真正活在感情里会有几年?”
随太医走了,我还怔怔地坐在池边。
难道我内心里一直不肯放弃这段感情,其实是在拖累阿妍?
难道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自我欺骗?
那些远离现实的古文古简,真的能拯救我的人生吗?
沙洲上,几只鸥鸟正在觅食。我忽然很羡慕这些可以自由地来去于天地之间的生灵。
几乎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由的,唯有人生活在牢笼之中。
皇帝忽然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任命,他升我为未央宫骑郎,任命我为使节,出使匈奴。
这是一个殊荣,但我不明白怎么会轮到我。据说,匈奴单于刚刚去世,因为时局微妙,朝廷需要一个了解胡地习俗的人去吊唁。
我虽是胡人,但郎官里也有其他熟悉匈奴的人。
后来我听说,这件事里延年兄弟替我说过一些话。也许他们是想用这种办法,使我远离阿妍吧。
我去了匈奴。
事实上,我虽是胡人,但在匈奴待过的时间不及在中原的十分之一。匈奴,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退化为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童年之梦。
汉服儒冠,娴熟的汉宫礼仪,一口流利的长安汉话,我全身上下早已看不出一丝胡人的影子。当我的匈奴向导用胡语和同伴们谈笑风生,我麻木地骑在马上,恍若未闻。这世上再新奇有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
他们以为我和过去那些使节一样,不过是个来自宫廷不懂胡语的郎官,索性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地嘲笑我的身上那股汉儒的酸腐味。
说也罢,笑也罢,我都充耳不闻。
我的内心充满失落。
随太医的话,使我从一直以来给自己制造的迷梦中惊醒过来。
我深深地鄙视自己。
我自以为爱阿妍,可事实上我的爱一钱不值。我既无力救拔她于重重深宫,也无法给予她应得的一切,执著于这样一份感情,到底是爱,还是自私?
阿妍分明是太善良了,不忍道破真相,我又怎能因为她的善良而继续厚颜无耻地以爱之名伤害她?
罢了,走吧,走吧。就让我放逐天涯海角、蛮荒绝域,或者能赎我罪孽之万一。
我浑浑噩噩地越过瀚海沙漠,来到单于庭。
刚即位的乌师庐单于根本不接见我,直接就下令把我关押起来。看押我的那些匈奴人以为我不识胡语,相互私下谈论,让我得知了事情的惊人原委:
皇帝在派我为使时还另派了一个使团到右贤王处吊唁,而赴右贤王处吊唁的使团所携带的礼品规格和数量和我的一模一样!
右贤王是前任单于的同母弟,时任单于的叔父,势大兵雄,本就颇受单于的忌惮。当此人心未定之时,朝廷此举,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我心中大惊。朝廷要行离间之计,就是准备好了牺牲此行的使节!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
李延年恶狠狠的话语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闭上眼睛,喟然长叹。
怪不得李广利这段时间突然对匈奴事务感兴趣了,三天两头往那些将军的府邸跑。
多么精彩的借刀杀人之计!我真是轻看了这对貌似肤浅无知的兄弟。
一旦威胁到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那只知道名利的头脑也会制造出最周密、最有效的计划。
半年多的逃亡,单于庭匈奴人的追捕,沙漠中断水断粮、草原上遭遇饿狼……这其间所经历的种种艰险困苦,远非一两句话所能描述。我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回汉朝。
而当我回国时,我得知了一个消息:阿妍过世了!
这个消息,对我如同晴天霹雳。
我惊呆了。
上天为什么如此残忍?跟我开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
从匈奴到汉朝,这一路上,多少次穷途绝境,万无生理,只因再见阿妍一眼这个念头的支撑,我千方百计挣扎求生,才得以逃出一条生路。万没想到,我活着回来了,她却永远离我而去了。
不!我不相信!
我发疯一样找到随太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抽剑架在他颈间,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她?你不是神医吗?”
随太医看着我疯狂的样子,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关我的事,是……李大人他们逼我,说,如有危险先保孩子……”
我惊道:“阿妍难产?”<!--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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