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芦苇地里的女人
这一年的秋天,普化村湿滑的芦苇地深处里,一个女人在生孩子。
女人的头发糨在湿地的泥潭里,而河边高高的胡杨树上,一只猫头鹰停在树梢,定睛看着:一个满身泥浆的水妖咬牙——发狠——爆筋——吸气——流泪,最后从胸腔里狠狠地挤压出一声沉闷的叫喊。在这叫喊中,女人身下多了一团肉,淡红色的血水涌流而出,一个一个新刨出来的木卷儿,在泥水中开出诡秘而娇艳的花,随后一寸一寸沉入泥中。
猫头鹰扑楞着翅膀,一边尖叫,一边绕着这芦苇地边盘旋,声音凄厉而诡异。据说这半睁双眼睡觉的家伙是死亡的使者,它能提前嗅到死亡那酸涩的味道,并因此发出尖锐的叫声,对即将亡殁之人进行欢快地迎唱。
在猫头鹰凄厉的尖叫声中,女人摸索着用石头磨断了粗壮而扭曲的脐带。不见啼哭,是个死婴!女人苍白着脸,爬起来,躬着背,颤抖着手,一遍遍试图抚开这婴孩的眼角,却最终是徒劳。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女人由发呆开始呜咽。苇叶刀片一样随风挥舞,刷着女人的脸。呜咽使得风大了起来,卷袭起那深水海苔味道的哀鸣,复又丢在地上,再卷起,让它顺着地面升腾,最终裹挟着一块乌云,天角而去。“噼啪”,闪过一个脆裂的响雷!
……
奇怪,这个时间点上,我尚未出生,可是那样的苍白,却实实在在的存在过,印在了我日后的脑海里,无论是30年后,在老宅子那永远不亮灯的后屋里,还是如今,在她芳草萋萋的坟茔前,我都会想起这张脸:没有表情,没有热度,没有皱纹、没有相貌,只有痱子粉一样的苍白,伴着那断断续续的呜咽扑面而来,一口一口吞噬我的心。
这女人正是我日后的奶奶夏云仙!
她整理好衣服,把婴尸用一把小锄头掩埋了。平静的做完这一切,她用芦苇叶卷了一捧清凉的泉水提提神,大模大样的走出了芦苇荡。当她从芦苇荡里走出时,她的眼神唇角以及发髻都呈着某种清亮色,刚刚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瞬间都没有了任何痕迹,她一如既往的甩着滚圆的屁股、迈着大方步、笑着,甚至看见对面坡上一个呆坐的女人,还跑过去同她说了一阵子话。
就这样日照三竿,尘世一片明亮,时间偶尔停留了一瞬,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之后,一切复归于平静,可怕的平静!
2现世安稳
一九七八年,我奶奶夏云仙正平静地坐在内屋中堂的太师椅上,看上去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怀里抱着她肥囊囊的黑猫,脸色平静,眼神祥和,眉毛也舒展得很开。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除了她自己。
她在想:一辈子下过无数的雨,如果不是那天正赶上饭时下雨,雨又不是那么急,那么她也不会咬那颗蚕豆。是呀,上了年纪怎么能咬蚕豆呢?不咬那坚硬如陨石的蚕豆,也就不会磕碎一颗牙。这颗牙多重要啊!有它,就能吃得饱,睡得香,抱着那只老母猫,在高高的门楼上纵情地晒太阳,每天都美美足足地过。——六米八高的门楼,花瓦飞檐、雕龙刻凤,好不威风。村人过来了,仰起头眯着眼睛打招呼,“吃了没?夏老太”,带着讨好的腔调。
“我家老人夜里不大好,看样子熬不过这几天就得殁了,秋匠人给脸,挪个日子先来咱家吧?”
来人觑着脸,对她难受地笑。见她不言语,又继续说道。
“钱是少了点,时间也没排得上,可这街坊四邻的,老嫂子行行好。”
来人擎着脸,等着她的答复,停顿了片刻,见她并没有言语的意思,只好长叹一口气接着说。
“没秋匠人给绘棺,我担当不起这不孝的名声哪!活着受罪,能让死了躺上口好棺材,也是死人的福分。”
见他巴巴的,鼻尖儿红红,几分恓惶样儿全写在脸上,她还是不说话,只顾摩挲她臂弯里的大黑猫。
他见状,不知如何是好,明明带着气了,却还是想了想又带着哭腔说道:“也不知从哪时候起,就时兴你家儿子去绘棺这个孝道,现在十里八村八抬大轿的等着,我这可咋好呢?”
她闻听,虎下了脸。
来人看到了,觉得大致也没了请过来的可能,于是嘴角在笑,眼眉却似要哭,脸上渐渐泛出红色,嗫嚅着嘴,磕磕地低声咒了句,“他妈的”。
看他正犹豫着准备掉头走掉,夏老太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了。“嗳,——钱不钱没啥。”
“我是个讲究人,邻里街坊的,得相互帮衬点不是?再说,我死了还指望你们帮忙抬埋入这秦家祖坟呢。”她说完顿了顿,“今儿晚上‘秋’回来,我就让他去。”
她终于不再看她的猫,胖墩墩的脸垂着和他说话,眼睛里闪着晴空万里的笑,这笑告诉人们:恩施别人,是一种荣耀。
“那可是好!”
来人禁不住受了多大恩赐似地,合起手在胸前划了几个谢谢,恨不能马上就跑回家跟要死的那个人讲,“这下给你可请来了水惊秋,怎么着也能安心地走了”。
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经发现地撇了撇嘴角,然后换了副模样冲他喊。
“猪耳朵切成细丝儿给准备着,我儿子就好这一口。”
带着居高临下的亲切。
来人听着诺诺地点头,“吃肉,一定款待肉。全家一年的肉票都凑齐了,就等着呢。”
沿着青石街,他飞似地往家奔。那“榴开百子”的平底刺绣鞋踩在青石板上,没有声息,只有青石街上一溜烟高挂在鹅颈轩上的红灯笼,轻轻地颠了起来,就像那莲花山上的柿子,累累地垂着头,羞赧地晃着火红的裙裾。
四处都是一片祥穆之气,使人很快乐。
夏老太享受极了这样的优越感。虽然这份优越来得晚了点,但总归是来了,而且每隔三五天,门楼上下的对话总要差不多斤两的重新演绎一次。这对于一个孤儿寡母的外乡人,可是来之不易的!
然而谁又能想得到,磕碎了一块牙,做了一个梦,命运却在不经意间向她招手了。
3患鼠
那天,水惊秋和秦凤凰夫妻俩被人强拉了去吃酒席,晚饭时起了急雨,回来路上耽搁了,一进屋就发现不对劲:母亲夏云仙动也不动地窝在火炕上,捂着腮帮子对着碎了的半颗牙发呆,看见有人回来,马上就喊。
“有老鼠,老鼠在吃我儿的骨头。”
她捧着那粒碎牙让他们看。当时水惊秋并没有太在意,以为人老了,犯小孩子脾气。上了年纪,掉牙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他仅仅是拿出酒席上人家特意包给他的鹿血糕喂给她吃。
“呶,西山哥从鄂伦春带回来的,总共就六块,全拿给孝敬您的。”水惊秋将就哄着她,又说起今天的新娘子。
“别说,这凤霞姑娘平时看着灰头土脸的,可那红袄绿裤拾掇起来真像换了一个人,——啧啧,真是漂亮!”
他把那“漂亮”念得特别重,扯得长长的,显然有些酒意,他盯着秦凤凰,又说了一声,“难得的佳偶啊,青梅竹马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奇怪,仔细回味,倒是能听出一股子带着嫉妒的恼意。
“老鼠咬断了我儿的骨头。”
他母亲似乎陷入某种迟钝,一直说着自言自语的话。
“青梅竹马?说难听点儿,就是新瓶儿装的旧货而已!”秦凤凰在一旁头也不抬地说道。
也不知道恨谁、或者恨着什么,似乎这‘青梅竹马’四个字跟她有仇似的,说着说着,嘴里就飞出了刀子。
“十几岁就相好,保不住早都睡过了,还办什么婚礼?净是婊子立牌坊的事情。要是我,臊都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