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有些少年特有的英雄情结,难免夸张。事实上,我们水家的好名望,大多还是来自我那吃斋念佛、颇有些功德的奶奶夏云仙,而坏名望的出处,除了我外,还有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三叔——水惊冬。
瞧,这不,再也不用我出手了,我三叔一声呼喊从屋里奔了出来。他刚从监狱释放,光着头,挥舞着一根石镐。一路抡过去,看热闹的人赶紧四下逃散,回家的回家,关门的关门。张寡妇撒腿就跑,翻过土院,哐嘡反锁了院门,动作比猴子还快。
自从水惊冬入夏释放以来,我们家偶尔靠我不要命地与刁民单挑来维持体面的状况,基本得到了彻底改观在我奶奶夏云仙的教导下,我们一个父辈兄弟四人的外来户,以团结为盛名,得以稳稳站住脚跟,这在秦化村里不得不说是件稀罕事。我想今天我三叔的表现,是用武力给那些挑衅我们水家地位的人,最后一次震慑的明证。
若是以往,我看着他们全胜而归,一定会拍手称快。可现在,我却感到无比厌烦。
十几岁的我,在这个傍晚,突然就从一个只在梦里快活或者阴郁的坏小子,变成了一个彻底对处女经血、童子尿毫无兴趣的男人。
抬头看天,天从漆黑又渐渐清亮起来,月亮上来了,我忍不住突然想要大哭一场。背后的树颤颤地抖动了几下,叶子落了下来。
我的腿肚子开始钻心地疼了起来,已经肿得如同一颗粗壮的水萝卜。我这才注意到,被蛇咬了!
我渐渐感到一阵晕眩,古刹四周阴暗犀利的风从我耳际扫过,我开始恍惚起来,眼前竟渐渐浮出一些泛着潮气的影子。树影、花影、人影、水影,斑斑驳驳,像老照片里的某个年代,四处泛着昏黄。这样的昏黄在我的记忆中无数次的出现过,像古老的咒语,刻在囟门上,随时可以触摸到。
我早就发现,每当我处于某种临界点的时候,我会听到很多奇怪的声音,也会做很多古怪的梦。我开始害怕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仍旧是很多嘈杂的声音从天外来一样,我一定在梦中又听到了什么,但是遗憾的是,现在几乎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脑子里倒还残留着那嘈杂,仿佛争吵、又仿佛超度的声音,这声音如果有味道的话,就像是我刚吃的生鸟蛋的味道,这声音如果有形状的话,就像是一团紫色的氤氲。现在这个东西现在紧紧围绕着我,像一条无形的蟒蛇匝在我的身上,喘不过气来,所以我醒来了,端坐着。
身下是旧的稻草和麻酥酥从我身上跑来跑去的带有潮湿气息的虫子,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顺着房檐一溜溜掉下来。我等着天亮,但看外面的黑,瞎子一样的黑,只是个午夜子时的光景。这更加剧了我的惊恐不安。
忽然的,就有脚步的声音传来,沉闷地蹭着地皮。
“噔,噔噔。”
是有人进来了,穿着木屐。
看不见人影,但是目光似乎有形,像把锯齿,左佑两边逡巡了几下,然后就盯着我这里死死地看着。
我本能地屏住呼吸,闭着眼睛不敢对视。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被她的锯齿旋掉了一层皮,马上控制不住,要大口喘气发出喊叫声了,这时,她却“倏”地一下,又走掉了。
夜黑的无边无际,笨重的木屐在这个1000多年的古刹里敲着,去了被前几年烧掉的中殿,然后又去了后殿。中殿、后殿什么也没有,只有柴草和泥浆糊着的墙,每面都挂着伟大的主席,红红火火的,衬着那墙有些诡异。
一阵风刮过来,我的汗毛竖了起来,而就在这时,我居然听到了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那声音穿过了我胸前薄薄的心膜,让我觉得有颗巨大的尖钉,一下下敲进我的心门里,胸口被石板狠狠压住。
仍然是粘液一样的气味,仍然是氤氲一样的形状。
我看到自己胸口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只黑色的蜘蛛,有大拇指那么粗,挂着长长的丝。它慢慢地从我的胸口往脸上爬去,停到鼻翼左下方,软塌塌的脚爪子附在上面。我绝望地感知到,它把自己嘴角的毒针扎了进去。
后来如果不是我奶奶提起蜘蛛带她去芒果城的故事,我还不会想太多,可是当我再一次拿出镜子看我脸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我的斑一定是这时候那只蜘蛛播撒下的毒,它要害我,让我得红斑狼疮,先是一粒红痣,再长成老鼠屎那么大,到了一定程度,对称的地方就会出现蝴蝶翅膀大小的朱砂色红斑,到最后我的手臂关节也会长出同样的斑,侵蚀我的内脏,吞噬我的骨节,最后到血液,头发,直到我的眼睛变得通红,和狼的眼睛一模一样,到时,我就会不治而亡。
当然这只是后来的事情,现在,在我左脸鼻翼处持续疼了几分钟后,蜘蛛滚落在地上,四脚朝天,它看起来不太开心。这个仰躺的姿势很显然只是人类喜欢的,而它连喘息片刻也没有,一翻身,马不停蹄地往前爬,瞬间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7芒果城?
我悄无声息地回了家,走到窗外,就听到一个不同以往的口吻在说些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芒果城?多少辈人也没听说过这个稀奇,怎么还有会说话的蜘蛛?这个更有些邪乎。”
这是我母亲秦凤凰的声音,她似乎忽然悟出了婆婆在讲些什么,声音中带着不置可否。
“有的,我看得真真切切,每一个角角落落我现在都能清楚地记得。”
我悄悄趴在窗耳下,顺着窗棂看了进去。我父亲水惊秋躺在屋中央的太师椅上,嘎吱嘎吱。三叔水惊冬坐在后门槛上,脱了鞋,不知道想些什么。
“我什么时候撒过谎?”
这又是我奶奶夏云仙的声音,她似乎要叫了起来。很明显,她怕大家不相信,转过头问地上的俩儿子。
?“就是真有那样的地下城,也是死了后的世界。现在要把那都不成人胎的骨骸挖出来,葬到水陆庵去,这怎么成?可是万万使不得的。——怎么挪呢?又怎么跟人说呢?”
水惊秋挥舞着手不耐烦地说。低着头硬着脖子。
似乎刻意回避着过去的什么,他低着头。
水惊秋正坐在我奶奶夏云仙的脚下,她前几日弄断了脚背,现在还伤口还未长痊,白色的纱布上,依然有血渗出。现在,水惊秋又盯着我奶奶那只脚死死地看,仿佛那只流血的脚给了他莫大的人生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