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也不看大家了,背对着屋门,冷冷地说。
“我早想好了,打个幌子,就说是要起土修围墙。然后去芦苇地,我记得那地方。这件事情要凤凰去找秦三,他是公社社长又是凤凰她三叔,说起来容易,然后我们就起土,借机给孩子迁了骨头。——嗯,这样应该可行?”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继续讲,“用不了起多少时间,挖出我儿的骨头,找个合适的算命的,给点子钱。当着众人讲这是个神骨,得归位,迁葬到水陆庵去。水陆庵甭管过去多么神圣,现在也是废弃的,没谁管。”
“这怎么可能,纸包不住火,再说那算命的去哪里找……”水惊秋低着头微微地反驳了一句。
“我去找好了,普化不是信这口吗?打个电报让我娘家——不我们老家,当然我说习惯了,我娘家不就是我们青平庄的亲人么,让他们来个知近的人应当不费事。想当年不是我,不是我……那话怎么说?舍生取义?对,不是我舍生取义,他们一大家子人哪能活命?他们能帮我这个,放心,我安排就是了。”
“──你瞧这还不容易吗?”我奶奶丝丝入扣地说。
雨后的月亮分外明亮些,在深夜的天空挂得很高,照着门上的竹帘,起了一阵冷风,斑斑驳驳的虎纹晃在脚底,有些晕船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的一只眼睛变成了蛾子,已经飞进了父亲的心里。
“这似乎的确是个好办法。母亲的性格都知道,决定了,我们几个要执拗,几乎是没有一次不失败的。可是我也非常恼恨,自己的母亲怎么不去想想,是怎样才在这普化村落下脚的?她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先是瞒着已婚有孩子的身份嫁到这里,后来又克死了自己再嫁的丈夫。为了留下来分点田地,差点让这后来的夫家活葬;最后又为了接过来我们哥俩,又干出这勾搭普化执事这辱没先人的事。要不是那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今日我们兄弟要面对的又岂止是屈辱的生活?恐怕要卷了铺盖行李滚的远远的了,哪还有今天的荣光?”
我奶奶盯着水惊秋的眼睛,等他给个确切的回答,只看得他不敢抬眼。
突然我父亲就神经质地站了起来,冲我母亲秦凤凰吼道。
“还呆在这里做丧啊?滚远点,二半夜的,把那不成器的东西带回去睡觉。”
他把愤怒突然转移给了我和母亲。
他其实一早就看见我站在后门窗前偷听,月亮早都把我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窗上,他只是懒得理我而已。
我母亲走了出来,推了我一把,回头轻声骂了几句:“有了名望长脾气了,不靠入赘我们秦家混几亩薄田活命了?古话说唇薄情薄,还真没错!”
却是这轻骂,依然惹恼了他。
水惊秋最近总听不得我母亲张口说话,一听就来气。这么一说更气不打一处来,脱了脚上她刚做的千层底,就砸了出来。
他们夫妻,都会使这一招,脱鞋砸人,这一砸正好砸在秦凤凰的脑袋上,不偏不倚。
我母亲秦凤凰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转过身飞奔而去,一头撞向水惊秋。
“好啊,你还打人了,你打吧,今儿打死了事,早成全了你和那婊子,省得你黑日白天地惦记。”
空气又凝固了起来,像冰。
水惊秋勃然大怒,一把揪起这只盛怒的野鸡。
他打了她。
她被死死地卡在炕栏上,压倒,动弹不得,拳头如雨。
她开始嚎啕大哭,继而奔出房门,一路要死要活地满村呼喊去了。
水惊秋准备出去追,而我奶奶却身上拉住了他。她憋着咳嗽了一阵子,喊自己的脚疼。
水惊秋不得不又转身回去,心烦意乱地安慰起母亲来。
幸而三叔追了出去。
我听见他的一声长叹。
等我回头再看我奶奶时,她自己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把手臂上戴的镯子往上推,竟然能推过肘关节,再用点力气,就能上到膀子上去。
“她什么时候一下子变得这么瘦,难不成就是这两天?”
这个夜晚注定无人安睡,我从侧屋的偏楼爬上房顶,天快要亮了,村里一户户人家陆陆续续打着了灯,皮影一样,“咚咚锵锵锵,咚咚锵”,披了花红柳绿都上阵了:村口的皂角树飘下一棵黑色的树叶;一群杂色的鸭子,从池塘外槐树边上陆陆续续的上岸;一个小媳妇,捂着锅盖在偷吃一张玉米饼子;一只黑色的母猪,正在生第13只猪崽;一个肥嘟嘟的婴儿,举着莲藕一样的小手,哭泣着要奶喝;一缕炊烟,在青色的屋顶舞蹈飘扬;一声云板“哐”的响起,似乎有老人过世了,再接着来了三声,是真的;一声长长的哀号奔出了门楼,踩着村里的青石阶,发出脆脆的声响,整个村动了起来。
食草的牲畜,**的野猫,猥琐的母狗,一声,两声,三声,很多声音,此起彼伏了起来,乃至蠢动的土地。“咚咚锵锵锵,咚咚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