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都使人非常后悔,我不该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父亲。我以为,他的死和这个有着不可推卸的关联。
我的母亲秦凤凰也一直在指责是我奶奶的过错,我奶奶不该去赎罪挖城。
可对我的奶奶来讲,一切都是天意,是玉咒在显灵,是小儿子的幽灵在呼唤。我父亲在死亡之前有过一阵子疯癫,可在我父亲疯癫之前又曾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切都源于我奶奶磕掉牙后的一个梦。
她梦见多年前生下来就死了的儿子突然来托梦,说芦苇地下自己的骸骨被饿鼠咬了,他漂浮着双手捧着自己零散的骨头,一根一根数给她看。可真是少了几根肋骨。
她在睡梦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饥饿,想起了自己也曾啃过的一根骨头。
那个时候,逃难的时候,她抢到了一根骨头,不知道是什么人还是动物的,挂着零散的碎肉。即使这样一根骨头,却似乎都是救命的宝贝,她吃干净了那些散肉,却舍不得咬碎它嚼出骨髓来,怕那坚持下去的希望在她吃完骨头后彻底灭掉。她至今仍然记得,用舌尖一点一点地试探些肉的气息,胃便发出“咕咕咕”活泛的叫声,有了这叫声,她就能再坚持走下去,再走下去。事实证明,希望是有莫大力量的,在沿路一个一个倒下去的人群里,唯有她抱着这跟骨头熬过了许多人熬不过的生死,直走到这关中平原上,走到这世外桃园一样的普化村,走到现在……
活着的人,灾难过去了,继续活下来,可因为这饥饿死了的人呢?她的春儿,还有这个马上足月要生的孩子,他们过得好吗?
她在梦中问这夭折的孩子。
孩子在她梦里说了:自己十八年来因为私生没有坟茔,在阴司无名无分而受尽凌辱。
“我能有什么错呢?我的孩子在阴司受着委屈和饥饿,水陆庵最紧接佛祖,在佛祖跟前,就不用怕饥饿,也不用怕阴劫,自有佛光度它。我想办法超度他,也是超度我们自己啊。”
我奶奶哭着申诉。
“可是你挖到了什么?——挖到了那块要命的盘龙玉!那玉有咒的,你不知道有咒吗?”
秦凤凰也同样哭着诘问。
3玉出莲花山
又开始下雨了,雨滴在屋檐上的声音,就像是那远远传来的水陆庵的敲鼓声,沉闷而绵长,勾着人的心坐卧不宁。
夏老太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的儿媳和孙子又在那里争吵着什么。
“你去撮草,真的没看见什么?
“没有呀,真的没有。”
“以后不许走厢房后面的枣刺门,后面芦苇地有东西。”
“有什么东西啊?蛇?还是老鼠?”
“总之有东西,你是不能再去了,你没看老太太都魇着了,胎死的婴孩怨气大,别把晦腥带回家。”她母亲自己说着,都打了寒颤。
“无知的女人。”老太太贴墙听明白了,骂了一句儿媳妇,绕过后屋直奔那扇枣刺门,刚好这门看得紧,顶了一根粗粗圆圆的棍子,老太太拿在手里做了拐杖。
后门打开就是一面空地,然后是蓝河,跨过蓝河往左拐是一片广阔的芦苇地。芦苇地紧挨着河坝滩,河坝滩葬着普化村里的很多年前的怨男恨女,大多是按照旧式的族规被驱逐或者处死的人,也有外姓人迁徙到这里生活,死后不能入普化系秦家祖坟祠堂内,只能被迫葬在这里这里。虽然现在新社会了,这些旧式的族规宗法早都废弃不用了,可一说起那些孤魂野鬼的往事,村人总认为这个地方怨气大,总闹鬼,所以没有特别的事,没人轻易走这里。
可穿过河坝滩去水陆庵却是条捷径,不用绕整个村庄一周,才能进入这个蓝水三面环绕、如鱼在卧的小岛。
显然夏云仙老太太是轻车熟路,如今水陆庵被封大约也有10年了,基本上人影绝迹,老太太三两下就穿过正殿、偏殿,然后一拐弯,进入了一间外墙刷的惨白的杂物室,她从那里面拿出一把小铁锹,试了试刚刚好。
她看了看铁锹上粘连着的一些蛛网,黏黏的,像是新留下的,于是她四处逡巡了一遍,可是遗憾的是,没见那只蜘蛛的影子。
她想,总归是自己要找的,求人不如求己,蜘蛛能带她看到未来的芒果城,就已经是佛光指引了。她来到那株桧柏下,那天已经挖了半米深,现在只需要继续挖下去就行。
现在正下着雨,她尽管披着蓑衣,雨水还是钻进她的脖子里,冰凉的,她想,这是她那地下儿子的眼泪,死人的眼泪可不是冰凉的?何况这下不完的雨,简直就是天大的委屈。想到这些,她那松软的双手又开始有了劲头。
“芒果城,芒果城。”她在心里赌气一样叫着,“不信我就挖不到你。”这样叫着,心里就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喜悦。雨滴从她的蓑衣上滚落下来,她看见桧柏的叶子上闪着无数晶亮的小水珠,仿佛很多双惊喜的眼睛注视着她的举动,她的双手舞得更起劲了。蓑衣下的夹袄不一会儿就流下了冷汗,她开始觉得累的有些发虚,但即使这样,依然不能阻止她感受这异样的兴奋,那些雨渐渐从大雨点子变成了毛毛细雨,树叶上的眼睛也由瞪圆了变成了眯缝着,都是笑。
“马上就会挖到那扇门的,进去就能找到四座城。”她自己给自己说,握着沉重的铁锹。
不知道什么事情,能听见河对面的村庄里噼里啪啦放着炮竹,“不是娶媳妇就是孩子满月,”她在寻思着。倒是没想到,那是她儿子完成了绘棺人家请最后的宴席谢恩。
雨下的越来越小,似乎要有停下来的意思,她手中的铁锹也越来越沉重,她脱掉了蓑衣,以为能减轻些负担,可是她似乎眩晕了,飘乎乎地松开了手。她听到铁锹掉下去砸在一处坚硬东西上的声音,听的很清楚,清脆的铜器的声音。
等她要竭力睁开眼去瞧的时候,她倒在了湿漉漉新起的泥土上,似乎要睡着了,意识又支撑着她不能睡,她只有一个念头,渴得紧,喝口凉水醒醒心。
仿佛在若干年前的老屋子里,她从炕上下来去找水喝,几只喜鹊趴在水缸上,她只好扶着腰身去了院子里找井,井水很浅,也是这样刚下过雨,她只需要趴在井边把水碗伸下去,就能舀水出来。等她一碗冰凉的清水灌下肚去,打个激灵,人就来了精神,转身回到刚才那面火炕上。炕上油菜地里扫回来的一簸箕细土已经变成了血泥,粘稠的泥巴上粘住了几个苍蝇的腿脚。
“要立秋了,这些苍蝇也没多少活路喽。”<!--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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