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每天都死人。不知谁死了,死的时候,身上穿了一件厚些的棉袍子,有人从死人身上剥下来自己穿,可过了些日子,捱不住,那人也饿死了,接下来,就又有人继续从死的人身上剥下来,自己穿。就这样,袍子渐渐地换了快一茬子,村里人也死了快一茬子。
有一天,这袍子就被他捡到了。
那个时候,他不认为这天灾有多了不起,他只当是这个袍子施的蛊惑。
“秋哥哥,我们把他埋了。”和他形影不离的贵桃跑过来给他出主意。
“好吧,我们埋了他。”
他们手牵手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你一下我一下,攒了半天的力气刨了一个坑,把它埋得深深的。
埋着他们认为的灾难的主使。
他们笑着走了,想象着自己是个掩埋灾难的大英雄。
可是后来,袍子还是被人扯了出来,最后披在了他爷爷的身上。爷爷死了。后来又披到了父亲的身上,父亲兴许是最后一个,扛过了最后的旱灾,却也是披了四五年天气,最终还是随着它入棺了。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看着眼前这个黄瘦不肯发育的女儿,他的心不由得抖索了一下。
她真像那时候的贵桃!
他喊了一声水青,女儿就跑了过来,看见母亲,又往后退了退。
“过来给爸揉揉肩。”他唤女儿过来,只是为了更近地观察她,他觉得她像一个人。自然是他怀念的一个人,或者是他怀念的一个年纪。
水青脱了鞋子上炕,她也看着自己的父亲,尽管她始终无法领略父亲时常流露出的既亲热又尴尬的眼光里所蕴含的复杂感情,但她似乎很欢喜这样。这是她和父亲之间的秘密,他们喜欢相视一笑,然后彼此偷瞥一下秦凤凰。他们是同盟,时不时总要激怒下身旁这个静卧的狮子。
果真,当她蹭掉鞋子爬上炕时,后腰上就被秦凤凰提了鞋子拍了一下。
“一个丫头跟个小子一样淘,这才三个月不到,鞋底子又有磨透了,将来看哪个婆家敢要你?”
“行了,少说两句,天天见你这样骂。”
刚才屋子里一家几口吃饭时说说笑笑的温存,似乎只是个简短的浮梦,现在又回到了现实,又是剑拔弩张。
水惊秋看着水青,眼光就像蓝河里下午的鹅卵石,是满足和慈爱发出的温暖的光,也是水惊秋情感颜料里灰色以外的五颜六色。他把这样的颜色全部慷慨地泼洒在了水青身上,属于秦凤凰的几乎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一无所有。
有父亲护着,水青便笑了,又瞥了母亲一眼。
无论是他们父女窃窃私语时的亲密,还是水惊秋无时不刻把怜爱和赞许的眼光毫不吝啬地投给水青,这都让秦凤凰愈来愈觉得难以忍受。
秦凤凰的眉头皱了皱,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水青磨薄了屁股蛋儿的裤子透出花色的底裤。她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然后脸色变成猪肝色,开始暴怒起来,一把抓过水青的头发,差点将她扯倒在水惊秋的腿上。
“你疯了吗?”婆婆被吵着了睡觉,骂她。
“我没疯,我们家要养出****来了,我再不管,只怕要被人指脊梁骨了。”
“说什么呢?”水惊秋厌恶地。
“我说的这个小****,才这么大点,十几岁,就学会去偷人了。你瞧瞧,瞧瞧她的底裤,我可是从没给她做过这样花色的。”
水惊秋坐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拿炕头的茶壶扔了过去。
“这样乱骂孩子,我要撕了这个泼妇的嘴?”他要起来,被夏云仙按住了。
“别心疼水青,这丫头像我,心里主意大着呢,谁干得过谁还不一定。我告诉你这母子之间啊,打也好,骂也好,都是前世的罪债,没个错对准儿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夏云仙干脆坐直了一旁静观。
水青似乎得了奶奶的鼓励,沉着头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我十三岁了,不是十多岁,你要做也只是给弟弟做,我从来就没有过,没有过这个东西。”
秦凤凰听到水青顶嘴,扫视下周围,所有人都盯着她,似乎所有人也都在针对着她,这使得她完全怒不可遏了,一手掐着水青的半边脸,从炕上将她滴溜了下来。
水青似乎真长大了,不像以前只会噙着眼泪傻站着,现在学会了反抗,弓着腰,抵着自己母亲的前胸,无论秦凤凰怎么使力气想要再次拧住她的脸颊,就是无法够到。
“我贵桃姑给我的,我大了,都来身上了,这个屋子里,你们谁知道?在你们眼里,什么都是龌龊的,可别把我们想得跟你们一样。”弓着腰,水青的话还是说的一字一句,似乎刚才还和父亲的亲昵,顷刻也化作乌有,转眼一竿子打倒所有的人,兴许刚才的亲昵,也只是她认为的大人间虚伪的游戏,她不自觉地把她和贵桃归为了一体。
这令水惊秋很错愕,夏云仙却只是冷笑。
“我就说,宠儿如杀儿,你瞧瞧好,连我这老太也夹枪弄棒地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