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可怕,一条白蛇在前面引路,抬着高昂的头,竖着蛇信子,不时对着行动稍慢的人吐着邪恶的丝,而队伍的前面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滚滚黑河,探下头去,会看见又有一群男女,他们穿着不知道那个朝代的衣服,在黑河里扭曲地伸出手来,惨烈的尖叫,哭喊着求饶。他们面目模糊,形象骇人,被滚滚的黑涛顶上来,又颠下去。
不用多加驯服,这个队伍里的人看到再生河里的景象,都各自吓破了胆儿,规规矩矩。
而我清晰的看到一个孕妇在诡异的微笑,眼珠空洞,透出冰凉,行走在黑河边上。
她肿胀的双脚,每走过一寸,脚底的血液就“噼啪”一声,火光四溅,火光落地的地方,长出一寸寸艳丽的曼朱沙华,花蔓从她的血管里奔腾而出,开出的花,粗碗那么大。每个花瓣都是一个火红的舌头,每个花瓣都隐藏着一个神奇的影像!大火,殿宇,五百罗汉,莲花宝座,腋下怀胎……他们串联起来,可以清晰的看到佛祖降生涅磐的故事。这些巨大的火红,渐渐燃烧成一片火海。
在惊诧之中,我认出了这些镜像里其中一帧,——居然是水陆庵的山门,透过山门,看见地藏菩萨在摇一个像纺车一样的因果轮回转,每摇动一圈,轮回转上飘着红绸的铃铛便在广阔无垠的黑暗中,“叮当”响那么一下。随着这一声响,我便看到那黑色的再生河里,有熟悉的身影爬了出来,磕头跪拜,那仿佛是去年村头刚死去的瞎眼李老太,她匍訇在地,很快就团化成一个美丽的婴儿,眼珠黑亮;接着又有一阵急促的铃铛响,村里无恶不作的秦旺银被牛头马面举起狠摔在了地藏脚下,在遭到一顿鞭笞之后,秦旺银猥琐地夹着一个碎花包袱被赶着继续去排队,等下次投胎机会。
再下来,我还看到了生产队里那个难产而死的黄牛、爬灰被儿子砍死的秦怀伦、和我同龄淹死在蓝河的玉字辈的秦裴玉,他们一个一个低沉着脸,丢失了眼睛里的光芒和皮肤的颜色,看不清他们是恐惧、害怕、疼痛,还是幸福、平静、安然。他们木然的在因果轮回转的铃声里无声的来,然后又无声的转化成他们不曾预见的种种,或是一只拥有艳丽颜色的斑鸠鸟,或是企鹅一样的肥胖婴孩,或是继续一只牛羊或者马狗。在没有阳光的巨大荒芜里,被驱赶到更大的荒芜中去。
不可想象的,我看见了一个人,指甲细长,面目消瘦,眼窝深陷,裤管又短又宽,那是我无比熟悉的人,——我的父亲水惊秋。
在睡梦里,我清楚地感知到背后火辣辣的疼痛,那是赶队的女人高举着皮鞭打在我父亲身上。他的背,瘦骨嶙峋,那噼啪作响的疼痛,让我忍不住想要冲进那被团团火焰围绕着的山门里。我挣扎着,透过山门,怒目盯着地藏。
地藏也回头看着我,目光像深海里漂浮的两根燃烧的火炬,对接着我的眼睛,威严不可藐视。我越是怒目反抗,那燃烧的火炬就越烧越烈,直至从地藏那大大的眼眶里跳出,一路滚落而来。我的脚底开始烧灼起来,巨大的燎烤带来的疼痛,穿透我的皮肉,刺进我的胸腔里,再生河里的黑水在我的胃部开始上下翻滚。
这时候有一种火车碾过的声音在我耳际边响起,轰隆隆,有人在念古咒一样的东西。
“是年,水陆庵镇魔之玉遭窃,莲花山滚坡,巨石砸百余人,死半数,冬日巨雹,房屋倾三成,牛羊惊厥,畜死亦半数,干旱三年,饥馑3年,直至玉自归,普化复无恙,至今!”
我胸口一阵锯裂的疼痛传来,胃肠翻滚,尔后喷射出一口黑绿的恶水出来,弄湿了我床单。我虚脱了,随着我的虚脱,整个幻境也跟着消失了。
怎么就做了这样一个梦?什么叫镇魔之玉?
雨滴答滴答,在这没人吱声的深院里愈发显得低沉,像老的鬼故事里那荒山野庙一样,想想刚才的梦魇,不由得我的心往下沉,夕阳一样沉。
“我要死了吗?”我觉得只有将死的人,才能看见地狱的景象,于是下意识地摸到自己的疮,仓皇地去摸形影不离的镜子。我很怕自己会变成一只狼的模样,尖脸,红眼,无法抵挡的绝望。但是终究也离这不远了,你看,它的朱砂色越来越沉,泅了一团滴血的胭脂一样,真怕瞬间就浸染开来,染红半边脸。
“这是红斑狼疮,对吗?哦,对,红斑狼疮!”
我母亲正站在我的身前,完全无视我的恐慌。她端着一碗姜水,喝了一口,噙在嘴里片刻,在我发怔的间隙,迅雷不及掩耳地撅起厚厚的嘴唇照着我的脸喷了上去。辣的水珠滚进我的脖子,闻见这姜香味,我一骨碌坐了起来。
我母亲见我醒了,抢过我手中的镜子,把那镶着金边儿的小瓷碗“嘭”的一声,墩在炕边的八仙桌上,扭屁股走了。
雨小了,淅淅沥沥的,从莲花山刮过来的风却大了起来,直着喉咙呼号着,白纸糊着的窗户“噔噔澄”的响,仿佛有人随时要过来一样。
我父亲猫在**已经有了一段时日,他蔫蔫的从不说话。许是最近村里盛传的噩梦惊醒了他,他突然对着我说,“儿子,给我找贵桃来家一趟。”
找贵桃来家?
我很惊讶父亲有这样一个想法。以我多年的观察,贵桃和谁都能有上一腿,可独独我们家,是素不来往。只有水青这傻丫头,总是自己送上门去,不过,她最终将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4贵桃偷养的男人
“鸭血流在一张干净白纸上。”
“晒干混蝉壳揉成粉。”
“用妇人鲜乳调服。”
“一次半调羹粉,一日二次,连服半月。”
水惊秋闭着眼睛念着,喝令我记下。他说这个药方能治各种疮。只有贵桃家饲养的鸭子管用,因为它们常年在涝池吃老淤泥,接地气。
“拿这去交换鸭血。”他给我了一个锁好的盒子,一尺大小,紫绒面子,金色锁头,看起来陈旧而神秘。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水惊秋疯癫前最后一次差我办事。也许他知道自己正走在疯癫的钢丝线上,要在从线上掉下来前,能为继承他血脉的儿子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一定也知道,这微不足道的事,对他儿子却相当重要。
是的相当重要。狼疮,我一定是得了狼疮,我怕极了。怕死亡,怕死后的世界一片漆黑,没有光亮。我胆小,最怕黑。
关于那天的记忆,我一直不曾忘记,并且可以随时让当初的景象在大脑里奔跑,当时是这样的:
一种令人颤栗的喜悦从心头雀跃而起,然后点燃了我的身体。一路奔跑着,成排的胡杨树从我眼前哗哗哗的闪过,发光的树叶唰啦啦欢舞着小手齐声歌唱。我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大幸福所填满,忍不住想要大声喊说出来,可实在怕这高亢吓坏了脚底下那个欢快的影子。这不怀好意的狂喜,让我瞬间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植物,对准了裂开的土地,张开绿色的藤蔓,然后狠狠地扎根下去。我周身所有的口唇和花蜜腺都在忘情地汲取一切养份,并同时不忘喷出本有的毒汁,不让他人沾染。
于是,我摔了一跤又一跤,直到慢慢恢复了些许平静,看自己趴在地上,像个可笑的扣子,我摸着自己的疮粒,咧嘴笑了。
我死不了了!
贵桃穿得花红柳绿,倚在门框捏着耳垂吃枣。家门口的打谷场上一帮男人在碾谷子,她不时丢一两个枣子过去,人小个子矮,丢枣的时候就踮下小脚,像个小袋鼠。等砸到男人的囟门上,她就嘎嘎地笑,于是男人们也笑。配合男人们的笑,她愈发笑的花枝乱颤。很快,家门口的谷穗子就全被碾完了。
有健硕的女人支着板凳从后墙伸出半个头,扔只鞋子过来,恼怒地骂自己的男人,“猪油蒙心的废物,碾了半天,谷穗还堆在一边呢,倒是替哪个骚狐狸干活呢?”
贵桃不言语,仍旧支在门框上嚼枣儿,两只葱白尖儿的手指互相剔来剔去,一心一意玩弄两个调皮的小肉偶。
我喘着粗气捧着瓷缸走了过来。
在我说明了来意之后,贵桃带我去她的后院,准备宰杀一只鸭子。
在我随着贵桃走进她那逼仄而又冗长的一排厦屋时,我几乎能肯定在这个院子的某个角落正传来奇怪而低沉的喃喃声,这让我有些毛骨悚然。我觉得背后有道目光正在打量我,好像有人在黑暗的角落里摸索着走动,仔细听,还会传来葫芦瓢舀水磕在水瓮边的轻微声响,以及喝完水喉管里“咕-儿”的一声。
“贵桃,你偷养了男人。”我突然冒失地问了一句。
“胡说些什么?”
“有人在喝水,我听见的。只有男人才这样喝水的。”我指了指喉结。
这时候又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什么东西在哼着。
“还要不要鸭血了。”贵桃有些愠怒。
“要,要要。”我忙不迭地,带着狐疑,穿过那排厦屋的天井,来到后院。
“是你父亲差你来的吗?”贵桃装作若无其事的问。
“他让我给你这个。”我掏出水惊秋让我带来那个小盒子。
贵桃发了一会儿呆,又埋着头问我,“你妈……对他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