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到的只是一些夜晚飘起来的薄雾……
2生死之约
自从我父亲彻底疯了之后,我奶奶就变得冷冽起来,现在唯一的伴儿——那只叫踏雪的老猫也死了,夏云仙越来越觉得闻到了一股死亡临近的味道。经历过生死的人,对这种味道是再熟悉不过的,这种味道是有形状的,刀口形的,锋利的尖儿,插在心口上。
是的,插在心口上,像那一年。
在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沿途三三两两扁担摇晃的身影从她们跟前飘过,青花姐眼目已呈灰气,“普化还有多远?”问的有气无力,心里暗想,自己正与那些身影闩下的绳儿慢慢散开,兴许熬不了多久了,连今晚也难说。
“没多远了。”
她安慰青花姐,去年跟隔壁蔡家嫂子来过一次,算不上人间天堂,但也是世外桃源了,连畜生的饲料都是豆油泡饼,其它的还用想吗?她们这些从人间地狱里走出来的人,有点阳光就是天堂的。如果没有这天堂的导领,兴许,如其他庄子里的女人一样,比如张有财家的,还带着身孕,却又没办法,被卖了,以为是好人家,哭着走了,可后来听说死了,被卖到妓院不从,吊了自己。更骇人的是,连尸首也照样卖了,在一家后院里有她的尸骨,肉被吃得干干净净,据说,晚上她的哭声总会呜呜响起,要回家。像有财女人这样的,还有桂花妹子,十三岁被嫁了四次,后来四家联合到娘家闹事,撬了粮柜,嫁了四次换来的口粮,也已颗粒全无,桂花被揪出来,当场棍棒打死了。
不能想了,夏云仙很怕自己一放松就倒下去起不来了,她扶着青花姐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还有零星的人影会从她们跟前继续飘过,有人好似敲着洋铁皮,“当当当”,闷哑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是个好心人吧,怕这寒冷而又黑魆魆的夜里掉队的人闭上了眼,有气无力地敲一两声,惊醒别人也提醒自己。
在她怀里的头挪了挪,“喊住这个人,让他扶你一把。”这颗头奋力地挣扎了几下,“我是没救了,反倒拖累,包袱里有对红宝石的耳坠子,应付路上好歹的,你拿了去,用得着就用了,用不着给我桃儿留嫁妆。”向她交代着,已经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脸上的笑,无尽的悲凉。
夏云仙的心一直在抖,青花姐是她儿时的玩伴,一前一后长大,一前一后嫁人,同一个村庄生活。嫁人的那晚,她怕洞房闹得凶,从后院里偷跑到青花姐家,那一晚就靠着青花姐睡了,就像她现在靠在她的怀里一样,恐惧时的微弱的依靠。然而,薄薄的铃铛声已经越走越远,再走,就要不见了。
心抖,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怀里的那颗头越来越沉,呼吸也越来越紧,又一阵蠕动,很快棉絮四漏的袄裤丢在了脚底。“趁我还热乎脱了给你穿,我那闺女还等着你,……等着你带她去普化过吃饱饭的好日子,——你到了普化,嫁给那户人家,要好生照顾自己……有机会就让秋娶了我闺女,他们般配。”
青花姐一手扯着那条温热的棉裤,一手揪着碎花的包袱,渐渐地僵直了起来,呼吸就此丢失了。
薄薄的铃铛声,从潼关山脊后返了回来,夏云仙挥着泪甩着那条温热的棉裤,尔后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没敢再回头。
“一定会带孩子来普化,一定要让秋娶了贵桃!”
现在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夏云仙什么都不怕,可独独当青石街上有马或牛的铃铛声传来时,她的身体会轻轻地**,被丢弃的青花姐没有死,而是冻残了双腿,被赶货的人救起送回了老家,所幸的是恰好是在潼关口,关塞要地,赶货的经常出入。
“是命吧,谁知道活下来好,还是不好?如果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时候,也许就不逃荒了,死也和家人死在一起,这样老来七零八落,比当时死了,好不了多少。”
这是唯一一次我奶奶流露出来的悔悟,在她密不透风的内心世界里,她很少缅怀或者追忆,从不见她精神快感时的情绪,也不见她疯子古怪时的表情,很多时候她就是一个橐夫,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仿佛不受制与任何人任何事的干扰,只是用布满灰尘的眼睛布控着周围人的生活,甚至细密到虫豸的到处爬动。她就像一颗长在盐碱地的向日葵,永远只望着朝阳,即使垂首,也必须是果实满满之时,她的信仰,只有大地。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信仰和她厉行的操守,她从不回首去看自己的前身,即使回忆,都是带着顾影自怜的成分居多,可现在,她在悔悟,我不知道这悔悟还能持续多久,可是我庆幸,有总比没有强。
夏老太太在心里想,眼泪就止不住“吧嗒”掉了下来。她默默地爬上了高高的门楼,在观台上端坐着,风顺着她的脖子灌进来,飒剌剌响。人不如风,风从澹澹天空来,有现成的飞鸟禽兽,有现成的乌云彩霞,脾性自由,可与河流平行,可与天空交接,而人,尤其她这样的老人,漫长的后半生,也只能如土中之蛹,一辈子走不出洞穴,不如一只禅。她一直以为自己从不曾后悔过,可谁曾想这后悔就藏在贴身的衣袋里,稍一弯腰就掉了下来。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她开始给那只被贵桃踢死的猫仔细地剥皮。她从这只可怜猫的嘴部开始,左手捏住它脖颈子上的皮,右手从嘴巴里探进去刀子,在它耳后划下一个口子,之后就象扒肠衣一样,一停一顿地,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得了一张完整的皮。她把这只猫皮仔细对着太阳照了照,猫的毛发依然发亮,阳光穿过这些光亮,照进它的内皮,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毛细血管一样的筋络,于是,她迅速地给它的皮囊里塞了揉得软和的麦草,并且使力气塞得实实的。它马上有了骨骼,成了一个新生的枕头猫。<!--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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