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后的排场
“水惊秋的墓可了不得啊,青石条箍墓,坐北朝南,阴宅仿阳宅呢。”
从我家进进出出的执事们,一边四处张罗,一边四下议论。
“你们都没注意到么?水惊秋舌根下的压口钱不是普通的铜钱儿,是块宝玉呢,不知道值不值钱?”
“这算啥,他的棺材是双层黑地彩绘棺呢,普化村有牌坊的人才可以有的,夏云仙也太放肆了些吧。”有人把头挤了过来忍不住嘟囔。
“水惊秋就是吃彩绘棺这口饭的,解放后他们家做棺材生意存足了钱,虽说最后被清空了,但人家都说,他家那旧宅子猪圈里藏了好几罐金子呢。凭他的本事,这棺材大有看头,估计能和杨文轩的有得一拼。”
“嘘,大有看头的还在后面,水惊秋这次不入秦家的祖坟,更不入河坝滩,还私自弄了芦苇地建墓室,这刚包产到户,芦苇地就是不种粮,但也没说土地能买卖的,普化葬人不是祖坟地,就是河坝滩,三爷能让他们轻易安葬了吗?”有人压低了声音说。
暮色四沉,我努力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迎来送往,看各式的哭相,总觉得自己像行走在墙面上,鬼魅一样的影子,模糊不见脸面,只是在一群我觉得非常陌生的男女之间穿梭,要么机械而茫然地抽泣两声,要么直挺挺地跪拜作揖,礼尚往来地哀痛,面对人来人往,我倒是听不出任何吵闹,耳根里总在纺弹着棉花,看谁都轻飘飘浮在眼皮上。
一盏长明灯,一张讣告,一只烧纸钱的瓦罐,一个亡灵,几声猫头鹰的尖叫,再加上后院里执事们掩抑不住的窃窃私议,普化村的今晚与往日有些不同!
一口上好的“高山红心杉木棺”摆放在我奶奶夏云仙的脚地上,她第一次把自己后屋的灯打着了。灯刺眼,她不停地擦拭着糊了眼屎的眼睛。
“五蝠头,白鹤身,尾要百草意云纹。”夏云仙一字一顿命令着说。
“嗯,您一准儿放心,保证十分的钱,二十分的活儿。”请来的外地工匠快言快语道。
夏云仙并不接话茬,喊水惊冬去数数云气纹够不够数,我注意到那几个匠人开始面面相觑。
当我和夏云仙的目光对接时,我发现她的脸上呈酱紫色,这种愠怒这些年几乎很少见,上一次大动肝火,还是得知我给那条蛇喂的是老鼠时。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她听我给蛇喂鼠时,双手哆嗦,急急地喊人拿剪刀过来,一定要剪一只纸象出来,谁也挡不住。
一张簸箕大小的白纸,在她手里翻转,她的两只眼睛像无形的蜉蝣在空气中漂移,她的手指飞快地动作着,容不得丝毫犹疑,突然,剪刀刺破了她的手指头,她禁不住惊叫一声,一边慌张地噙住伤口,一边把那剪了一半的白象即刻藏在身后,仿佛那滴出来的血是魔鬼,刻意来浸污它似的。
她的慌张很快传染给水惊秋、秦凤凰,然后自然到了我这里。
“不把莲花栽净域,未知何劫是休时。”夏云仙浑身筛糠一样翻着一本私藏在炕洞里的经书。
“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无量劫之中,蛇喻四大,鼠喻昼夜,怎么能给蛇喂鼠?——你们在自寻死路,自寻死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错乱,紧咬着牙口,脸上的汗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像一株濒临绝种的老植物被割掉了最后的根茎。
在这颗老植物彻底变成了酱紫色时,我撒腿跑掉了。
“36个不够,我要的是48”,夏云仙一脸怒气,“给我刷了重来!”背后传来她的声音,如鼓在擂。如果你仔细听,还能听到一阵吃吃的笑声,是一只躲在黑暗处的小动物发出来的声音。
2会吃梦的貘
大概是在前不久一个月入中天的晚上,我看见夏云仙从外面回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猪,这只猪很奇怪,看起来极其温顺,轻轻打着鼻息,身上披着细细的泥土。
夏云仙说这只猪的眼神透光,和寺里的一尊菩萨神似,就悄悄带了回来。
她说的话其实我们都知道,她又去水陆庵里挖地下城去了,这只猪如不出所料,就是莲花山上下来找食吃的野猪,恰巧被她发现,带回来了。
夏云仙拿它当神兽看,说它会讲话,我们家人对此不置可否,任凭她把它放在篓里,铺着沙沙作响的灌木枯叶,让它卧在那里,边休息边吃数叶。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荒诞。
我不知道夏云仙给它还喂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总之随着每晚沙沙的响声以及窃窃的私语声,这只猪长得出奇的快。
不知道是因为吃的不够,还是夏云仙那间屋子太过阴暗潮湿,突然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这只猪从她的屋子出来,趴在我的窗台上一会儿。我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气息拍打着我的鼻翼,并且背着阵阵刺痒的清凉弄醒了过来,而这时,这只已经胖起来的小猪在勇敢地和我对视,蒜瓣一样散开脚趾的两只蹄子搭在窗户檐上。它用一只白色的蹄子轻抚另一只,像个优雅的女人那样。
“能给我吃些什么吗?”
它甩了甩头,鼻子就从鼻腔里滑溜了出来,长长的,拱开我的窗户,噌到我的脸上。
我坐了起来。伸长着耳朵,听着这来自窗外的声音,那只貘似乎受了凉,鼻根底下忽闪忽闪发亮,有些小鼻涕。
我把头伸出窗外。
“你要吃什么呢?”
“你那些盛开花朵或是长满新鲜植物的梦。”
它毛柔柔的爪子扫了下我贴窗的额头。
“悲哀和哭泣不要,欣喜、微笑、希冀,这些都是好的,吃起来脆香,入腹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