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血虫从贵桃的两颊不断爬滚,此时的贵桃看起来相当的可怕,像传说中怀有极大怨恨的女吊一样瞪圆了眼珠子,没人能看懂她在干什么,也没人敢去问这个女人在干什么?她疯了,或者与疯子无异,她把双手随便在头顶一抹,就势把血珠子涂在了棺材里的死人脸上。
屋子里一片混乱,很多人都吓得跑掉了。这时贵桃从棺材里镇静地爬了出来。
她就这样走掉了,在一片惊诧中走掉了,身后几个女人模糊的尖叫声。
多少年后当我给小月讲起这一段我的迷惑时,小月说,活着的男人是无法看清女人的,当尸体冰冷时,生前的余温才能唤醒他死后夜行的路。
我多少有些不懂得小月的话,但那天,当我看到房顶上水惊秋生前那最后一件鲜血染红胸口的衣服时,一种强大的孤独感嵌入到我的皮肤和血液里,这种孤独感来的隆重而苍洌,使得我久久沉浸其中,以至于后来,普化村的人总能在很多个夜晚听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哭声,这哭声来自芦苇地我父亲的坟头。
我用眼睛妄图去探寻我的奶奶夏云仙。每当我无助和恐慌时,她总是能给我某种定力,使得我瞬间能找到强大的力量。
可这次出乎我的意料,她就在一窗之隔的后屋**打坐着,我看到暗影里她蜷曲不平的手指正在快速的捻过一串佛珠。她逐渐粗糙起来的脸,看上去非常平静,但仔细看,那些粗糙的沟壑中很多故事渐渐浮出水面,已经不受她的控制。
我摸着我脸颊的疮,它微微发烫,我离死不远了,我知道的。
3戏里戏外
接下来的两日,都在一派沙哑的吵闹中度过。出殡前一天晚上,夏云仙专门从县城里专门请来的著名戏班子,请他们唱红极一时的折子戏《三娘教子》。
刚走进普化村,老远就听见“哐哐哐哐”的锣鼓之声,水家门前搭的几丈高的戏台上下,随时芦席棚子,却也白布黑花,脚上却也铺黄搭金,体面而哀丧。
热闹的是这些孩子,钻进钻出,他们生长的蓬勃,对于死亡名正言顺的冷漠和无知。
舞台上的女人穿黑色交领窄袖长袍,腰束白带,头戴碎花幞头,辫发委地。这出戏在三娘的机房里发生,糊了白纸的旧桌椅布帐篷,身服黑色的女人在这雪洞里凄凄婉婉,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在一片叫好声中,女人先是由背对着,整理衣装,坐直了,然后慢慢转向观众。在一阵紧锣密鼓的托板声中,气若游丝地开始,渐渐大了嗓音。
“行工先把儿来看,但啼哭软饼在面前。你将娘左边尿湿右边换,右边尿湿换左边。左右两边齐尿湿,将儿抱怀娘暖干”。
“娘为儿一夜五更未曾眠,抱儿在廊下把月观。三九天冻得我娘啪啊啪,啪啦啦的颤,你奴才见月拍手你心喜欢”。
“好”,众人拍手齐声叫好。对于戏文的语义,大抵上他们全是懂得的,有女人就会钻进戏台底下,拉了正在抢着炮仗的儿子,一遍抹着眼角,一遍指着讲,“听听为娘的多么不容易。”
台上坐在椅子上的悲惨角色继续“嗳-嗳-嗳”颤抖着兰花指拖着哭腔怒不可遏地唱,粉桃色的眼颊,眼泪汪汪。
“无奈了又向邻居借米面,娘为此事做了难。自古说低借要高还,常言道再借却不难。娘只顾借来没顾还,邻居们把娘下眼观。越思越想心悔烂,一口恶气上下翻。手执家法往下打……”
台上跪着那个不孝子,脊背颤颤巍巍,那虚拟的棍棒落下去,脑后的一绺长发晃着圈儿表示他的哀恸。
众人又在鼓掌示好,仿佛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不孝子,看戏的时候多半想着自己的儿子,似乎个个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于是就分了两派,一派赞着水惊秋生前的孝顺谦恭,而另一派又在诋毁着水惊秋的为了女人忘了娘。
台上哭唱的脊背颤颤,台下争得热热闹闹。简易的舞台下面,顽皮的孩子猴儿一样穿来窜去,本家的女人刚还在嬉皮笑脸地听戏,进门就小脸一抹,扯着彩腔开始哀号。
我的——可怜见儿的——惊秋哥——哟。
香雾缭绕中,女人的脸看不清,跪在草编的蒲团上,等着管事的将三尺白素缠绕在头顶后,转瞬就进了棺材后面天井里临时搭建的厨灶,兜起衣兜儿晾出一个黑皮儿碗来,跟相好的厨师努努嘴,一勺子油渣倒进去,女人极力掩饰着欢天喜地,从中堂慢慢退出,出门一边扯下白素,一边使眼色招呼自己孩子赶紧回家关门吃油渣夹馍去。
屋外灯火辉煌,屋内人声鼎沸。
秦凤凰跪在火炕上,最后一次给他的丈夫剪指甲,剪掉后扔进香烛炉里,她可能今生唯一一次的温存都聚集在了这里,每剪一下,都细细举到他头顶的白烛下看。血液不再流动,手指就变得青灰起来,但她仍然怕剪痛了他,把他的指尖肉抚一抚,放到眼前吹下指甲屑。有人劝慰她,让她想开些,她点头致谢,仍然细心的修剪这个男人的双脚双手,她早已忘记了这个细长的手打她时的冷冽,也忘记了这个瘦扁的脚踹向她心窝时的厌毒,冷冽也好,厌毒也罢,却都是她的,打,也是她的男人,今生唯一的一个男人。
那些燃烧着指甲的香烛,火焰跳跃,秦凤凰就对着它们久久地发呆。
后来的几天里,我常听见秦凤凰晚上把床板压得嘎吱作响,然后就能看见她悉悉索索的爬起床,在烛影里端坐着,用豆饼换来的高粱酒兑香灰喝下,边喝边嘴角浅浅的微笑,自言自语,“你是绑到我裤腰带上了,嘻嘻嘻”,像个丢了魂魄的空心人。
戏一唱三天,贵桃又来了,她捧着献饭举在眉头。
指缝夹着一根燃香,掉了三截子灰下来,烫着了手。她浑然不知,径直走到我父亲水惊秋的灵堂前。
一个陈旧的木托盘里发面做的莲花曲奁,四只白色蟾蜍栩栩如生,顶上一只卧鸟,涂了颜色,萝卜雕花插在一旁。她缓缓的将曲奁放下,自己从灵堂前扯下一袭白布裹在头上,叩首,再叩首。
在她还没有站起来时,秦凤凰从里屋出来了,疯了一样扑过去,她血红的眼睛满是愤怒。
显然贵桃对秦凤凰表示出了极大的蔑视,在秦凤凰被众人扯走后,她爬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丝冲秦凤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三下五除二扯下身上的褂袄露出一身缟素。<!--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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