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呢?”有人惴惴地问。
贵桃闻声转过脸来,手指一扬,伸出手,“就是你!”说话的人吓了半死,却见贵桃眼睛又死死地盯着其他的几个,随便用手指着,“是这个,不对,是这个,还有那个!”被指到的几乎个个都面如死灰了,贵桃姐、贵桃妈的叫着,“千万别瞎指瞎说啊。”
“你们又怕了?像当年一样,你们也没想到普化这样的地方,也有饥馑的时候,你们躲得了天灾,可躲不过,你们守着自己祖上的荣光,容不得一个外人,好似活得高人一等,可是因为有牛肉可吃,你们就恶意冷漠一个女人的哭泣,一个女孩的苦苦哀求!只有二傻子站在牛肉和我之间,给我投来一丝同情,这同情在你们这帮冷漠的人里,是多么的尊贵。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嘲笑我,嘲笑我被男人甩,嘲笑我嫁了二傻子,是的,嫁给了他,他是傻,可他不残,心眼儿不残,不像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其实心早残了,没有心的人,活得再好,甚至死了也葬得好,但又能如何?也和畜生没两样!”
贵桃高昂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放肆!”秦三爷使劲跺着脚,“这个疯女人得送去县上瞧瞧病了。”
“呵呵,你这老骨头不说话我还把你忘记了呢?我是疯女人,怎么你怕了不成?我的确是疯了,可也疯得堂堂正正,我不欠你们普化一分一毫,可惜你们却欠了我太多,这几十年的磨难,我一个女人不像你秦三爷手握权利,我能出卖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和名誉,我拿这些为自己赚点好日子过,这也能让你害怕吗?哼,我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
贵桃走过来,把手里的婴儿往秦三爷手上一送,贴附到耳根上说,“我还告诉你我的社长大人,这孩子还真是你的,他和你一样,——左脚是六指儿。”
秦恩宗的脸色瞬间变的铁青,贵桃又一声轻笑,“不信你扒拉开衣服数数看。”
秦恩宗像是碰上了鬼符一样,马上把手里的婴儿甩到贵桃手上,一面跺着脚直喊“放肆、放肆!”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害怕起来,看着贵桃,再看看她手里的孩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他把目光投向其他人,这些人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此刻的贵桃不再是往日那个风流成性可以随时揩油的尤物,却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瘟神现行,他们谁也不想这事临到自己头上。
“送葬吧。”大家哀求着秦三爷。
经过一个长长的沉默。
秦宗恩终于沙哑着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声,“起灵,送葬!”
这是一场关于死后归宿的争斗,活着的人认为只要活着就是归宿,而死了的人,则考虑需要一个安静的窝,用来沉睡和等待。殊不知,三尺棺椁,躺得下一个僵硬的身躯,却躺不下从此飞起的魂灵。在长达近二十年的岁月里,水惊秋似乎一直活在梦境的边缘,他可以为一个摔碎的瓷器而哭泣,但他却不会为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动容,在爱情上,他其实是坚贞的,而在命运上,他又是背叛的。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每每想起水惊秋,脑子里都会不自觉地出现这样一个画面:一个男人自己拿起镣铐锁着自己的脖子,低着头,舔着自己的膝盖骨,脚下是少了一角的盘子,里面盛着鲜红的烧肉,只有尝过那肉的,才知道,那只是肉皮裹着的一块尿布。人啊人,总以为自己是把宝剑,其实却不知道,命运就是指挥你的最大的刺客,而水惊秋,干脆只是把铁锈斑斑的钝器,连命运也懒得动用它。
5冤鬼,你好好去吧
无论是水惊冬还是秦凤凰对刚刚发生的这一幕看得心惊胆颤,一切来得过于突然,这使得兄嫂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竟彼此都眼眶湿润了起来。
当贵桃把手中的孩子塞给秦凤凰手里时,她甚至在这一刹那有些神思恍惚,她觉得,也只有此刻才觉得,她其实一直是个局外人,至于那里的局,什么局,她不想懂得,也懂得不了,她知道,她的男人,也许一直就从未属于过她,她看着手中这个不知哪里的孩子,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像她曾经看过的戏文,他们是小姐公子,她是他们的丫环,这是他们的孩子。她恨吗?似乎已经没有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恨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她不禁眼泪滚滚而落。
而这个时候,贵桃正扬起手,大声喊道,“起灵,送葬!”
整个莲花山突然就传出了巨大的回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送葬,送——葬!”
许是水惊秋自己也看到了灵魂下葬前的这一幕,当水惊冬在入土前摔瓦罐儿时,他躲在那斑驳的灰色瓦罐里,在这黯然无光的时空里,发出了他人生最后一次的恫吓。
按普化村的风俗,出殡的时候要在灵柩前摔瓦罐儿。不知是那个瓦罐的工艺过于精细,还是真的阴灵显身,薄薄的瓦罐儿高举在头,一下下地摔在硬泥地上,却又一次次倔犟地弹了起来,完好无损地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什么。送葬的队伍人很多,但如此突兀地面对这样诡异的事件,一时间众人都有些猝不及防而汗毛直立,很多人腿开始打哆嗦了,瓦罐滚到谁的脚下,都会引起一声大叫,然后双脚抽筋一样的跳起来,就怕那里面藏了水惊秋不甘的灵魂,毕竟他是个惨死鬼!
仍旧是贵桃,她不紧不慢地扯下了自己腰间的红布裹肚。她知道他能认出这裹肚,知晓它替她去陪着他了,于是,贵桃仔细地把这贴身的亵衣绑在瓦罐的穿耳上,轻声说了一句“冤鬼,你好好去吧。”
一声夹着哽咽的软语,瞬间软化了魔厉,连天空也渐渐飘出细雨来,是死人的眼泪,哭过,从此就再也不必回来。
随着令人揪心的“啪”的一声脆响,终于砸碎了鼎一般沉重的瓦罐,灵魂四分五裂了一地。
贵桃和水惊冬双双跪在墓前,他们以前曾以弟嫂互相称谓过,现在也以弟嫂之心互相抚慰着,算是有个现时的安慰。而那个我明正言顺的母亲,父亲明正言顺的妻子,死者明证言顺的遗妇,此刻却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局外人:她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生养一子一女,她离他最近,近到肝胆相邻,近到血肉相融,近到生死相依,可他却离她最远,远到她不知他怎么疯、怎么死、怎么死了却是去做别的女人的鬼。秦凤凰就这样被抽去了魂魄,机械地抱着贵桃交过来的孩子——从奔丧的河南远亲那里随便借来的一个婴儿,站在哭泣的细雨中,发着呆,像祭祀的金银塌上那蜷缩的纸人,随时都有被风扯走的危险。
刻意的,有心的,凑份子的,四处都是吵闹的哭泣声,这哭声,嘹亮而空虚,在空荡荡的芦苇地里顺着野风奔跑,累赘地存在着。
活着的人,继续活着,要么哭泣,要么遗忘。
哭泣的除了贵桃,自然还有水惊冬,此刻他俩最直接、最对等,一个亲手足,一个真爱人;而遗忘的就是我和夏云仙,我们一个他的母,一个他的子,血液通过他贯通结蒂,却仍然古筝断弦,曲难成终,他从不曾占有过我的心,同理,夏云仙也从不曾占有过他的心;至于秦凤凰,她已完全进入了无我,不动不恸,不死不活。<!--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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