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的嘴里挤满了生苞谷粒。苞谷浆从嘴角流出来,不怀好意。
她已经记不起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只知道有人群的呼喊声,一阵一阵往一个方向去。离她不远,一头牛从莲花山上滚坡掉下来了。人们高兴地举着麦叉,一叉一叉地分割着那头莫名其妙死亡的牛。
在那些**呼喊的人群中,只有一双目光紧紧透过青黄的苞谷叶子向她这边投来。紧接着就有了细碎的脚步声。
他拨开几片叶子,就站在了她面前。
“你也滚坡了?”他说,直勾勾地看着她。
“没,没有。”
“没有怎么流血了?”他又说。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下身正在汩汩一样的流血,红的血和绿的叶子,让她又一阵晕眩。
她醒来时,他依然半蹲在她的跟前傻傻痴痴地看着她。
“你是贵桃。”他肯定地说。
“贵桃是个美娇娘。”
“二傻子,去,喊一声,贵桃为救那头牛也跟着滚坡了。”
“为什么要喊。”
“因为我肚子饿,再不喊就没了我吃的。”
“可我不饿。”
“你喊叫,我就做你的婆娘。”
傻子愣了愣,拍起了手掌。
“贵桃饿了,贵桃滚坡了。”傻子爬起来得了圣旨一样赶紧去喊。
就这样,她用自己的贞洁换回了块鲜红的牛肉。至于苞谷地里发生过什么,就全当做了一场歹梦。
而歹梦过后,她把自己真正地嫁给了这个傻子。
那个有着怀玉这样温润名字的傻子,现在正在哭啼,蹬着腿嚎叫。
“我要我媳妇儿陪我睡觉,我要我媳妇儿陪我睡觉!”
一群人看着他笑,捧着肚腹。
“你媳妇叫什么?”
“贵桃她是美娇娥。”二傻子站起来,双手拖着腮,回答得不容置辩。
他只是个远近闻名的傻子,可是那又有什么呢?傻子能给的,他却给不了。
女人离开了棉花田,站在土肥地沃的关中平原某个高高的土塄上,对面是高耸入云的莲花山,脚底下是沿蓝河蜿蜒的普化村,夏云仙刚从芦苇地走出来,从她身边走过,听了下来。看上去脸色苍白,满头虚汗,像个衰弱的病人。看见她,略有踌躇,转身想避开,却也避之不及。兴许这是在平时鲜有人迹偶有野畜媾和的野地,说话也响亮放松些,她旋即停下来对她说。
“儿啊,不是我狠心。你母亲跟我的情意,我从不忘记,如今她走了,你在这普化生活一天,我就是你一天的亲妈,……”她咽了口唾沫,“你也知道一个女人拖儿带女没家没地的有多不容易。她撩起来衣角揩了揩眼泪,“当日我说过的,我们回报答你。现在你看,一个螭虎盆顶得过半个普化村,有了这个嫁妆,你也有了半份怀玉家的家当,他们断不敢欺负你。”说到这里,她呼出一口气,似乎说开了就没有什么能让她觉得为难的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想开些,嫁给二傻子是福她连怀玉这个名字也懒得叫了,‘二傻子’冲口而出,最起码,他不会懂得你和秋都已经……那个了。在这普化,男女之事比天还大,”她忽然陷入到某种惊骇之中,声调有了变化,“我也是为你好,我受过这罪,那不是人能受得了的,——他们是一群畜生!”她身子起了哆嗦,两条眉毛拧成两只肉虫,快要支撑不住似地,掐了她肩膀一下,颤声说,“那盆子你收好了,——记住收好了,它能护家看宅子,也能保你不受欺负。——我走过的路,你不能再走,你熬不住,熬不住的。”她转过头要走,又转了回来“……但是桃啊,你记住,比天还大的就是地——黄灿灿的土地。赶明儿你生个一男半女,分了地,好生种着,管肚皮儿饱。这人哪,有了家,再有了地,才能妥当,才是活着最大的安稳!”
她似乎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低头说着呓语,面对一个木头人,她说得再多,仿佛也是对牛弹琴,于是她喃喃地走了,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水鬼,身上散发着血腥和淤泥交杂的味道,在无光的天际里,越走越远,直至消失。
天空阴暗下来,响过一片雷后,却没有滴雨,分外压抑,女人独自一人爬上了更少人去的刺荆岗,随便坐了下来,让自己发发呆。
普化村下蓝水环绕的水陆庵不时钟声渺渺。
女人轻声地唱起那首她娘逃荒路上学会的苦腔。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一曲成谶!
女人唱着,眼泪横流!
……
村人都记得那个铜盆的精致和杨家的声明,也记得这水惊秋生前的大礼,却谁也记不得那些留给贵桃这个傻子媳妇的哀怨和苦痛。他们相信杨家祖辈留下的圣德能够清净人心,那些怪梦落在杨家的铜盆里,也能被螭虎吃掉。
村人越来越多的怀念前世的安康,也越来越多的把这怀念安放在佛邸所在的水陆庵,现在村子里又开始了另一中传言:这块双首盘龙壁的魔玉失踪,以及这次警告性的泥石流,还有挥之不去的离奇幻梦,都是下一次即将到来的灾难前戏,他们有理由相信,当年祖辈跪谢皇恩时立下的咒语,正在慢慢显灵,正一寸一寸的逼近普化村的上方。
3一声叹息
这个冬天的这几天,整个普化村开始变得沉静起来,完全失去了生气,冗长而又弯曲的青石板街,只有极少数几家开着潮湿的门窗,有几个孩子偶尔探出头来,擦着清亮的鼻涕,隔着油亮的窗户喊话。往年这时候他们正满街道奔跑,可今年都被大人吩咐叮嘱了少得出外,他们也不明了为什么往年这个最热闹的时节,今年却少有人迹。
总之这个冬天,神奇而荒谬。
于是在这样干裂而荒谬的时间段里,我奶奶老了,糊涂了,每天对着一堆“咔嚓咔嚓”响的臭骨头和臭石头发呆。
我父亲死了,我母亲更像一个花痴,一个呆子,整天站在门楼上裹着我父亲的棉衣,等着他回来。
我唯一的亲人,唯一可靠的人,就是我的三叔了,只有他能堵住我这个快要失去全血的洞口。你们不知道,身体里每天都有各种不同的声响,裂帛一样噼啪作响。我三叔死了,我还怎么活?
月亮穿行在千层饼一样的乌云里,时不时露出面具下面藏着的狭小的眼睛。从来没有一个月夜是这样的充满了悲凉之色,或者这悲凉仅存与我自己的幻想之下。我突然发现,水惊秋的死对我的记忆是留下了种子的,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无谓,现在这种子正结出了黑色的果实,它令我很脆弱的就陷入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之中,我第一次发现,死亡对于我如此之近,死亡也会令我害怕和不安。<!--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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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糊弄我,拿一些可笑的药膏,贴在我脸上,她以为有用吗?我的骨关节现在疼得厉害,我一定是到了后期了,每天照镜子,我都能发现我的眼睛正在变得越来越像狼。
我要死了,即使死,我也希望像狼那样去死。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窝囊,为了一个皮肤病,一个老鼠屎一样大的斑。
就在这样的一个冬天里,几天后一个晚上。
一辆疲惫的马车拖着已经偏了轴心的木轱辘颠簸着驶来,停在村后距离河坝滩不远处一个废弃的砖窑旁,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和一个独臂男人,他们三两下钻进砖窑后面的荒地,在一根老树桩后面拨开一个灌木丛,一前一后仄着身子闪了进去。
那只白毛坚硬的老马拴在一块冒出地头半尺的青黑色石碑上,瘦骨嶙峋的马,看上去脸很长,浑身上下有种古老陈旧的气息,眼神阴郁。和它本身毛皮的粗糙质感截然不同的是,直戳戳的睫毛下安静的眼睛却有股穿透人心的力量,怎么看都不觉得像马,而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兽。
“二傻子还好?”<!--PAGE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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