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这句客气话,又走了,来去都像一阵风,嘴巴利索,手脚麻利,很像她的母亲。
后坡的林地曾是水青住过的地方。
还有我奶奶的坟也在那里。
现在远远望去,坡上早已不是当日的林涛阵阵,倒是红墙绿瓦,盖满了房子,挤满了烟火。
我想她们是不会再感到孤单了。
可芦苇地我的父亲呢?
我想,他同样也不会孤单,有那么多的酒喝!
远处的高楼,已经无法复演曾经的袅袅炊烟;所剩无几的土地,再也不种庄稼;放羊的村民皮肤皙白,保持着那些神秘的古老做派,休息时,仍然喜欢拍着膝盖,敲着瓦片,唱那些流离的歌。
我和小月在这萎靡的歌声里,漫步在过去的云烟中,久久不能言语。
而这时我意外地发现,我奶奶正骑在家门口那棵不同时刻停栖过不同只猫头鹰的榆树上,树下歪着她的一只水蓝色绣花的旧布鞋,树上则站着我的那只已经胖了很多的貘。
我奶奶夏云仙就这样“嘻嘻”笑着,把那块张寡妇曾经拿走的白肉挂在头顶斜下来的一个枝杈上。
春末的榆树,密密生着淡绿的叶子,鼓着肚子的钱吊子垂在枝杈上,在潮湿的空气中,招着小手,仿佛在向大地讨要曾经许诺给它的诺言,理直而气壮。
我奶奶劈腿骑在树上,头顶着最后一抹晚霞,望着远处的生机勃勃的庄稼和刷着白粉的一排排房子,流水从脚下缓缓滑过,仿佛冬天就在昨日还结着冰,今天却一下子却从冰层中挣扎出来,去触摸、追赶这春天的火焰。
我奶奶死死盯着这条往日总是奔腾现今却变得安分许多的河流,直盯向它长龙一样的尾巴。
无法逾越的空旷,承载了她长久以来横亘在内心深处的东西——那些日复一日折磨着她的土地、名望、存在感,现在,这些往日里看似高不可攀的东西正在河流里欢快的奔腾,随着河流的急喘而上下起伏,延绵不断。
我奶奶盯了许久,一使劲儿,抛过去那条挂在树上的2斤白肉。
一道油腻腻的白色弧线划过,她觉得头顶抛过了一条七彩彩虹,忍不住眯起眼睛,心下欣喜地想,离得这样近的彩虹,莫不是那芒果城里的彩虹?
我奶奶在想象,这2斤白肉如果能在几十年前那个饥饿的只剩下裤腰带的时光里就好了。
彷佛真的就在梦境中,时空正在倒转,逆流而上,那条肉正载着她的希望,顺水飘荡着,飘啊飘,在水中生长,越长越多,多到半面河全结了冰,这些肉白花花的就冻结了满满一冰面,碰巧自己的二小子春儿赶上了,随便凿下那么三斤二两的。
她仿佛真地看见自己的春儿跑出去凿到了这吊肉。
她想,有这肉他就能多口暖和气儿,就能顺当的活下来了,而他活了,一切也因为这小小的改变就彻底改变了,那么,她今天就不是在这条河的这端骑在树上,而是在这条河的那端,守一亩上好的地,住自己的房子,门楼上刻上自己的姓氏,大声地喊自己的儿子,放肆地做一个婆婆,背着手走在田间检验儿孙们种的禾苗,在夜晚的水田旁听青蛙叫安排着收割,赏秋后屋外的菊花,牵自己老伴的手躲在他身后,跟他一起走着死亡的路,葬在一起,并不寂寞,人生坦途顺达,真实而平庸……
可是宿命如此,那条白肉却不能倒流到那个年轮,它不属于任何静止的此刻,哪怕就是仅在刚才,它还属于张寡妇的门闩,而现在虽是在自己的手中,下一刻又不知在哪里?属于谁?
此刻我奶奶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脱,或者背弃一次,那怕这个背弃也只是临摹一下,她也要在这生命的黄昏,扬起最后一场风沙。
在她生命中悬而未决的无数个时刻,比如她的春儿饿死的时刻、比如她即将临盆那个与杨文轩私生子的时刻、还比如一些其它时刻,她无一不是在最后甩掉了柔情,割开自己跳动的心,披上血红的铠甲,赤着脚,攀上了刺荆爬满的树杈。
现在她依然如此!
当微风拂过时,树梢上荡漾开来的唰啦啦声,犹如声声的再见,宣告着她对失去生机的过去的彻底弃绝,和对未来无限希望的征战决心。而今,很快,人生的征战蓦地结束了,战旗还在城墙猎猎作响,而城墙角上的残阳却渐渐走向西隅。检阅战场和复述战事,成了斜阳西下时唯一能做的。
她老了,整个牙齿掉光了,牙床也已经彻底腐烂掉着块状的蛋白,现在身体里更时不时传来骨头断掉的声音,她知道,灭亡的大限到了。但她并不觉得害怕,相反,她希望这个过程能快点,再快点,因为她明白了一个禅语,所有的追寻就是丢弃!所以,她知道,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而活着兴许更难。
此刻我的奶奶,就只能像是一个退役后兴致勃勃的捕蝉人,把嫩榆树条圈起来插在竹竿头上,绕一层层房檐下的蛛网,尤其是早上的黏性大的老蛛网。这样她高高撅着这只竹竿头,顺手一挥,高亢的、充满战斗力的蝉勇士就被粘在了上面。我奶奶看这些蛛网上的勇士被炮烙了起来,挣扎着,却是越陷越深,直到不能动弹,我奶奶就吃吃笑着,又在树枝间垂下自己的钩。那些愿者上钩的鱼或河虾被她轻轻褪去,她静等着自己梦中的那条鲤。她知道它,一定会再来。
就这样,夕阳的余晖下,我奶奶在黄昏的树杈上坐着,像极了一只快乐的树熊。而张寡妇则在村头叉着腰,骂那只饿狗叼了她的肉。她的女儿又端着板凳坐在那遮着白苍苍毛草的土门楼前,一只脚抱着搁在另一只大腿上,骂她妈:比狗还不如,吃独食,还赖狗身上。
而那只村里唯一的野狗,则冲着西天角狂吠着,唯独有它看见了:我奶奶正爬到树上,升入天空,而河流就在天边,烧成烙铁,鱼群趴在脚边,如同妻妾。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到那条曾经消失在记忆里的鲤,此刻正在河对面一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里跳跃。这条鲤还是那么的透明,仍旧透明到可以看见那细细的骨刺,这些骨刺如白色的水貂毛一样,闪着白珊瑚般银色明亮的光。在这明亮的银色里,我看见对面楼上那个会钢琴弹的女孩,正徐徐向我走来,而那只鲤就在她的**跳跃游动。月光映在鲤的身上,那若隐若现的脊骨,成了天然的青山和田埂,而油菜花斑驳的影子,在它的身上填满了各式奇异的镜像。这些镜像在宁静的空气里散发出七彩波光,犹如阵阵麦浪。东风吹过,麦浪里,每个麦穗的麦芒都整齐划一的指向天空。于是,这只鲤就在油菜花地里甩着响亮的尾巴,唱起了歌,整个油菜花地瞬间光芒万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