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明白了。』襄垣喃喃道,『你看不周山这处,不正是天然的一个法阵?』
浩荡不周山历经千万年的洗礼,已是超越人世间的轮回之处。乱石立起的方位,正隐约切合了开天辟地时,第一次自然成形的阵势。
不周山。
擎渊寿数将终的最后三天。
襄垣腕上的盘龙在风雪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山的外围怪鸟成群,巨大的风雪环绕山脚,阻拦了大部分敢于入侵的外界生灵。
擎渊道:“前面有一道无形的壁障,记得收敛你们身上的灵力。”
陵梓疑惑:“为什么?”
擎渊答:“自数百年前,一名凡人乐师死后,钟鼓大人便在不周山山脚设下这个屏障,阻住许多踏入此山的生灵。风雪壁垒随进入者的能力而变,进入者灵力越强,壁垒阻力便越大。”
“只阻强,不挡弱……吗?”
擎渊停了片刻,似在思忖,而后答:“我也说不清楚,钟鼓大人似乎对弱者仍抱着一丝同情,允许弱小的生灵进入不周山,汲取天地灵气修行,或许是因昔年他还未曾化龙时……不提也罢。但来者若带有洪涯境诸神的灵力,只怕他不会手下留情……”
襄垣疑惑地点头,看了看陵梓,道:“你身上的蓐收灵力多半会引来麻烦……”
“什么程度的灵力会引麻烦?这样吗?”陵梓单手下意识地结了个符印,抛出一道发光的闪电箭。
“别做蠢事!”襄垣与擎渊同时喝道。
闪电箭飞出数尺,穿过冰雪线,进入不周山。
四周一片静谧,陵梓遗憾地说:“没事。”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风雪犹如一只咆哮的猛兽倏然而至!风壁掀翻了不周山冰雪线,陵梓与襄垣同时大叫,襄垣转身要跑。擎渊却吼道:“别跑!你们快不过风雪的!收敛灵力,朝前冲!”
陵梓闻言一把抓住襄垣手腕,顶风冲进了壁垒。
暴风雪卷起时惊天动地,整个风圈以电箭为中央环形散开,仿佛惊动了某个隐形的禁制,然而陵梓马上领会到只要冲进风眼中便安全了,他竭力为襄垣遮挡着风雪。
两名少年在飓风与极寒中蹒跚前行,襄垣大喊道:“不能再朝前了!走不动了!”
擎渊喝道:“再坚持一会!马上要过了!”
襄垣单薄的身体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卷向天际,到得最后,凛冽狂风一刀刀地吹,几乎要将深藏于他身躯下的灵魂扯出来,撕成碎片。
不知过去多久,风壁消散,四周刹那一静,旋飞的大雪化为漫天细细碎碎的雪花,温柔地落下。
二人同时吁了口长气,疲惫地倒在地上。
襄垣歇息片刻,起身道:“领教了,看这阵仗,多半就连神也不能踏入不周山的地界。”
擎渊答:“自然。只要钟鼓大人不愿意,谁也无法进来。”
陵梓又缓过劲来了:“他连神也不放在眼里?”
擎渊道:“钟鼓大人是超脱天地的存在,仅次于始神的、世上最强大的生灵。他设下风雪壁垒,将此处划为龙的地界,遇弱则弱,遇强则强。纵是伏羲亲至,不周山的屏障亦足以掀起毁天灭地的飓风,将他阻在山外。”
襄垣漫不经心道:“到那时候,多半神州也毁得差不多了。”
“纵是人界毁去,”擎渊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傲气,“不周山也将在他的守护下存在。”
“现在朝哪里走?”陵梓问道。
擎渊示意:“朝山上去。”
横亘于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庞大得无法形容的巍峨巨山。
襄垣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巨大的山峦,谯明山、荒岩山这等绵延起伏的山岭,与不周山相较之下,就如巨岩脚边的一颗小石子。
整座不周山主峰高耸入云,天柱直插云霄,一团旋涡状的巨大云层在天柱顶端缓慢旋转。
侧峰下则是天平般的两座顶天立地的平台,百丈高陡峭的悬崖间,以一根细得如丝般的横梁连接起来,上万个洞窟密密麻麻地布满岩间、山体及峭壁。
角龙们在各自的洞窟内沉睡,偶有错落的龙炎与火光斜斜喷出,冲向天际。
陵梓与襄垣二人走在横梁上,成为肉眼难见的小黑点。
头顶是呼啸而过的角龙群,脚底则是万丈深渊,陵梓担忧地说:“你的龙子龙孙们,该不会寻我们的麻烦吧?”
擎渊淡淡道:“你们太弱小了,它们不会对蝼蚁产生兴趣,藏好你身上的祭司之力,我担保你们无事。”
襄垣问:“钟鼓呢?”
“钟鼓大人脾性无常,少顷若得见他,你二人切记噤声,由我出言就是。”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他。”襄垣来不周山并非抱着单纯的把擎渊送到龙冢的想法,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毕竟不周山的龙祖是开天辟地便已存在的生灵,一如钟鼓——或许他能解答自己对灵魂、对万物的疑问。
擎渊说:“看情况,你最好别轻易开口,否则别怪我保不住你。”
陵梓插口道:“他就没有什么喜好?”
擎渊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道:“听说钟鼓大人喜欢人创造出的‘音律’。一名叫师旷的乐师,曾用‘琴’打动过钟鼓大人的内心。”
擎渊进了不周山结界,竟是一反先前无精打采的语气,在此地充沛灵气的冲荡中,渐渐变得清醒起来。
襄垣与陵梓攀上半山腰,在盘古开天辟地后鬼斧神工的崎岖道路中缓慢前行。
擎渊得到不周山灵气的支撑,再不在乎时间,一行人时停时行,有时在亘古的参天巨树下歇息,有时则在洪荒的溶洞内小憩。
眼前壮丽的奇景令襄垣深深为之着迷,角龙们在山间嬉戏盘旋,时而钻入洞中,时而仰首长鸣。
一路前来,他们所见的角龙不下千头,有初修炼完、褪下龙皮的青嫩幼龙,也有在岩石上磨砺自己双角的老龙。
“一只虺,”襄垣问,“要经过哪些磨难,才能蜕变为像你这样的龙?”
擎渊淡淡答道:“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化为角龙,唯角龙方能入不周山。角龙再修炼五百年,则可进龙穴试炼,脱胎换骨后成为应龙。如此便是整整两千年。”
陵梓闻之不禁动容,两千年的时间对神明与龙来说,不过是长河一瞬,然而对寿数不过百年的人来说,却漫长得近乎飘渺。
襄垣说:“人自记事,还未足两千年。”
擎渊道:“自然,伏羲刻上元太初历仅七百年。”
陵梓问:“两千年后才能试炼,若失败了呢?”
擎渊陷入悠远的沉思之中,缓缓答道:“灰飞烟灭,万虺成千蛟,再成百龙,成角龙者,不过万中之十,再入龙穴后,脱胎换骨化为应龙者,唯剩一二。”
襄垣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龙穴中有什么?”
擎渊嘲笑道:“告诉你,你进得去?”
“那是一团火。”擎渊出神地说,“昔时在我试炼完后,前往峰顶朝拜钟鼓大人,他告诉我:龙穴最深处跳动着的,是鸿蒙之初,尚在盘古觉醒之前,由烛龙第一口龙息吹亮的根源。万物演化的因,被称为‘创世火’。”
“那处就是龙穴。”擎渊道,“不周山两大侧峰。一处是龙冢,一处则是龙穴。”
襄垣与陵梓站在岩台上,望向远处的另一座侧峰,雷霆与电光在黑色的峰顶嘶吼乱窜。
“走。”陵梓说,“快到了。”
襄垣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朝山顶跋涉而去。
擎渊道:“金色的峰顶便是龙冢所在地。”
历经两天多的攀山之途,龙冢到了。
这里是整个不周山最为肃穆之地,被称做“寂明台”。十几万年中死去的应龙骨骸布满墓场,触目所见,到处都是灰白的龙骨,犹如一场战争留下的遗迹。
四周围着不知名的矮小花草,每株植物都绽放出一朵青蓝色的、发着微光的花,粉末从花蕊中源源不绝地飘上半空,在荒凉的风里旋转着,飘散而去。
“像什么?”襄垣瞳中映出数以千计的巨大龙骸。
鳞片在空气中慢慢腐朽,金血浸润着脚下的泥土,渗满整座峰顶。
“像一个战场。”陵梓喃喃道,“生灵与死亡曾经交战的沙场,最终全军覆没。”
没有刀兵与屠杀的痕迹,却曾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襄垣正处于极大的震撼中,累数十万年之积的龙血把整座峰顶染成了金色,苍凉的每一具骨骸,仿佛都带着它生前的眷恋与故事。
擎渊留下了它的遗言:“欲知魂魄之事,必先勘透生死。”
继而一声震荡天地的龙吟!
不周山万龙齐鸣,朝往峰顶龙冢的方向,擎渊离开襄垣的手腕,昂首化为本体——蜿蜒近里的折角应龙。
传说中世间凤凰涅槃、应龙归寂的景象,终于让襄垣亲眼得见。怀中凤羽似是感受到了威压与死亡,发出阵阵颤抖。
擎渊舒展龙躯,在龙冢上一个盘旋,再次发出死前的宣告。
山下千万角龙齐声应和,悲鸣声犹如巨大的浪潮。
山顶,烛龙之子,不周山的主宰——钟鼓,睁开了它金红的双眼。
擎渊龙目中闪烁着星辰的光点,缓缓落在龙冢正中的石台上。龙魂于寂明台上飞起,如同烟雾在龙冢中盘旋,似在寻找什么。
不周天柱顶端的旋云似得到了感应,发出第一道纠结的雷光。耀目的闪电刹那间拖过近千里高空,击中龙冢里擎渊的龙躯。
巨响声中,擎渊鳞片飞散,在轻柔的微风里缓慢飘零。
第二道雷霆飞至,再一声巨响,整座不周山的侧峰随之阵阵摇撼!
金色的龙血从寂明台流淌而出,擎渊的骨肉带着金火开始熊熊燃烧。
过了很久很久,龙冢西面另一道烟形龙魂跃出古冢,飞向擎渊。双魂在空中引颈交抵,擎渊的魂魄睁开双眼,发出呜呜声。
“它的朋友也在等它。”陵梓喃喃道。
襄垣明白了:“难怪无论如何都要回龙冢。”
雷云渐收,仿佛有两头魂魄形态的应龙飞上天空,其中擎渊的魂魄转头望向主峰顶部,但再细看,不过是数个飘散的光点。
峰顶传来清越的呵斥声,龙语嘹亮清朗,听在耳中如群磬击响,似是责怪擎渊既已归寂,缘何留恋不去。
擎渊低下龙首,仿佛在祈求一事,峰顶龙吟声停,沉默。
一头通体暗棕的龙飞离不周山主峰,两道珊瑚般的金角在深黯的天空下绽放出流金的光泽,山下群龙纷纷畏惧地缩回洞窟内。
钟鼓侧过头,瞳中映出荒凉的龙冢,那景色在它的眼里镀上一层朝阳似的金辉。
不周山的最高主宰落下寂明台,龙躯飞来时消失于半空,赤红色的云霞倏然化做飞展的金绸,流云般卷来裹住少年的身躯。
钟鼓赤脚踏上染满龙血的土地,睁开双眼。
强大的气势刹那袭来,陵梓与襄垣的灵魂犹如浩瀚大海中的孤舟,随时会被钟鼓的龙威卷成碎片!
陵梓恐惧地退了一步。
双方都没有交谈,而正是陵梓的这个动作,触发了钟鼓心底嗜杀的冲动,他探出三指,随手凌空虚抓。
登时只听陵梓一声惨叫,发出骨骼爆裂声,委顿于地。
襄垣吼道:“放开他!”
钟鼓冷冷道:“蓐收的祭司到不周山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陵梓在这压倒性的龙力前就像一只蝼蚁,钟鼓漫不经心地凌空翻掌,将他翻过身,又压下去。数息间,陵梓口鼻内鲜血狂喷,一身骨骼碎为万段。
襄垣双眼赤红,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叫喊,冲向钟鼓,还未来得及靠近,便被一股巨力弹得横飞出去,摔倒在地。
钟鼓打了个响指,陵梓软绵绵地躺在骸骨丛中,被倒提一脚,像块破布般悬挂在半空。
襄垣喘息着后退:“你说……你……擎渊答应过我们……”
钟鼓懒懒道:“答你一问,问完则死。问。”
襄垣吼道:“我们与你有何仇恨?!人在你们眼中就连蝼蚁也不如?!人族若非必要,也从不乱屠其余生灵!”
钟鼓斜眼一瞥:“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襄垣反倒静了。
“不、不……”襄垣喘着气道。
陵梓艰难地张嘴,像是想让襄垣快逃,血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
钟鼓看着陵梓的眼神,就像在看花草树木,甚至路边的石子。
数息后,襄垣起伏的胸膛渐缓。钟鼓转过头,眉间充满戾气,像是想把陵梓扔下山崖去。他手指微一拨,陵梓拖着一道血线,轻飘飘荡向山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