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一哂道:『弱肉强食,自古已然,杀戮并非为了侵占,往往也是一种令自己活下去的办法。我答应你,泽部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到长流河北岸来,我会辟出一个区域供你们耕作、居住。』
蚩尤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带领他的族人们回到了安邑。
安邑人为陵梓举行了一个隆重而肃穆的葬礼,他们将他的尸体放在一个木筏上,置于河流上游。
蚩尤亲自为他穿戴战甲,将陵梓的双手叠在胸膛前,手中握着他的战刀。
陵梓本该穿他的祭司袍,然而那件袍子上带着他的神祇一道金光破开的血洞,已不再有任何意义。
他像个熟睡的少年,于深邃的静夜间,躺在木筏上顺流而下。
河流沿岸站满了安邑的战士,他们手持长弓与带火羽箭,把箭射向飘过河中的木筏,每一根火箭都落向木筏中央。
襄垣手握引魂矿,安静地站在岸边,矿石的光芒一闪一闪。
木筏燃起来了,它带着熊熊烈火与在风里卷起的飞灰,穿过黑暗的树林与静夜的山川,慢慢离开襄垣的视线。
“归来归来——魂兮归来——”襄垣抹了把眼泪,长声唱道。
“归来归来——魂兮归来——”蚩尤沙哑的嗓音在上游远远应和。
“魂兮归来——与君同在——”襄垣的声音带着悲凉与仇恨,于河流上飘荡。
陵梓的木筏漂出了小河,汇入长流河。一抹火光在粼粼月色与水面银光中闪烁,被长流河带向遥远的下游,奔腾向海。
“魂兮归来——”襄垣唱道。
安邑人相信,战士们阵亡后的英魂,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火把忽明忽暗,玄夷注视良久,最终长叹一声,在月夜下离开。
“祭司,你又要去何处?”
蚩尤与辛商站在玄夷的去路上。
玄夷淡淡道:“走了,首领,你已用不着我。”
蚩尤眯起眼道:“祭司,为何心灰意冷?”
玄夷答:“陵梓的死是注定的,你们的‘剑’,也是注定的。我曾以为未来得以更改,料知祸事后能够加以避让,如今却发现,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
蚩尤冷冷道:“那么你的神,是否告知你,我的命运如何?”
玄夷看着地面,答道:“不是你的命运,而是我的。”
“辛商。”蚩尤下了命令。
辛商拔出长刀,玄夷眼中竟带着笑意,缓缓道:“但我没测算出自己的死亡。”
“你不会死。”辛商道。
蚩尤转身沿着小路离去,辛商把刀架在玄夷的脖颈上:“跟我回去,无所不知的祭司。”
玄夷抬眼:“蚩尤想做什么?”
“我想让他亲眼看见,”蚩尤道,“他的预言和他的神,都是在胡说八道!”
襄垣头也不抬,埋头拈起细小的、发红的铜丝,放进一个石碗中。一声轻响,碗内升起袅袅青烟。
石桌上放着一块微微发光的引魂矿。
“如果不是胡说八道呢?”襄垣随口道,“像他说的那样,我们都会死。”
蚩尤说:“我们迟早都会死的。看见陵梓摔下去的时候,哥哥就觉得,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
襄垣不做声了,许久后方道:“所以你要把那半人半尸的家伙关一辈子?”
蚩尤侧坐在石桌上,问:“关到你的剑被铸出来的那一天……什么时候能好?”
襄垣说:“还要很久,现在只是个开始。”
“需要特别的炉,熔炼用的模具。祝融的真火会烧毁一切,普通的坩炉冶不出这种剑。还要淬火的特别深潭,装共工那一滴玄冥水,而不能让它结冰。”
“最好单独找一个地方。”襄垣抬头道,“否则在村落里冶剑,稍一不慎,燎原火与烈瞳金炸开,就会毁掉整个长流河沿岸。”
蚩尤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在山顶。”
襄垣略一点头,又道:“哥哥。”
蚩尤看着襄垣的双眼,彼此都不说话,短暂的沉默后,襄垣拿起灯下的矿石,说:“我要魂魄,很多的魂魄。”
“我知道。”蚩尤的声音低沉。
“在铸剑的最后阶段,我要把活人的魂魄抽出来,人越多越好。”襄垣道,“用这种石头,开启一个法阵……法阵我已经大概想到了,不一定成功,尝试的过程你需要为我准备不少战俘,或许会失败很多次。”
“然后呢?”
“然后在它出炉的最后一刻,把所有生魂灌进剑里。”
“你现在可以详细说了,这样有什么用?”
“你给我一万个人的魂魄,他们能令这把剑产生难以估测的威力。我要用它刺进蓐收的胸膛,为陵梓复仇!”
“是我要用它刺进蓐收的胸膛。”蚩尤道,“不是你。”
襄垣淡淡道:“都一样。”
蚩尤说:“我会去为你寻找足够的人,不止一万。”
襄垣点了点头,眼中映出跳跃的灯火与发出微光的引魂矿,开口道:“还有最后一件,最重要的事。”
“开启转移魂魄的法阵时,阵枢需要一件东西,我把它叫做‘铸魂石’。”襄垣认真说,“我手上的矿石,就是它的粗坯。”
“在什么地方能找到,需要多少?”
“在寻雨他们的部落里,她们打算迁徙,那个矿洞应该已经被填上了。寻雨手里还有一块母石,纯度很高,但我觉得强抢不是个好主意……”
蚩尤抬手:“不用说了。”
襄垣不悦:“她的脾气很难缠,你不会如愿以偿的。最好是带几个人,等她走了以后再开采看看,如果不行,我再去与她谈谈。”
蚩尤淡淡道:“包在哥哥身上。”
襄垣说:“那么我等你的消息。”
蚩尤起身回房。陵梓死了,襄垣独自住在这两间相连的小屋内,后来蚩尤搬了过来。襄垣没有问原因,也没有赶他走。
襄垣熄掉灯,盖去炉火,躺到铺上。房门敞着。
“蚩尤。”襄垣把矿石放在枕边,开口道。
蚩尤在对面房中应了声。
“如果你打算成婚的话,”襄垣说,“我觉得乌衡不错。”
蚩尤说:“我对她没有兴趣。”
襄垣没有再说什么,翻身睡下。
蚩尤起得很早,出外唤来辛商,吩咐道:“召集所有族人,战前准备!”
安邑的队伍在凌晨时分集结完毕,并骑着夔牛渡过了长流河。
春暖花开,晨光熹微,襄垣推开门,在突如其来的炽烈日光下眯起双眼。安邑人已开始一年的耕作,新开垦的田地间到处有忙碌身影。
“蚩尤呢?”襄垣注意到村子里不少壮年男子不知去向。
没有人知道。
襄垣走到囚室外,隔着石洞朝里望去。
“麻烦你测算一下,”襄垣说,“我哥去了什么地方。”
玄夷坐在囚室里的一张矮案后,在桌上排布他的算筹,漫不经心道:“你哥去寻找灭亡了。”
“谁的灭亡?”襄垣的眉毛动了动,“你的?”
玄夷答:“所有人的,你终于相信我的测算了?”
襄垣道:“是的。”
玄夷抬眼与襄垣对视:“只有你能阻止他,现在还来得及。”
“这样很好。”襄垣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玄夷道:“你是个疯子!”
襄垣声音渐远:“你说得对,我们都流着疯子的血。”
一个月后,蚩尤骑着他的诸怀兽,带领五百族人,在草海边缘停下了脚步。
暖春时节,荒岩山长出茂密的新绿,草海畔广袤的地带植被欣欣向荣,泽部的人在她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开始耕作。
蚩尤举目眺望,吩咐道:“就地休整。”继而驾驭他的坐骑穿过草海。
辛商按着刀,跟在蚩尤身后,两人朝荒岩山的峡谷内前进。
集市上依旧熙熙攘攘,往来的人络绎不绝。春天的草海边缘聚集了长流河以南不少部落,他们在集市上以物易物,互相交换作物种子以及幼小的、成双成对的家禽与牲畜。
蚩尤身材高大,坐骑又是一只霸道的妖兽,自然十分惹眼。过往行人纷纷退让,不敢犯其武威。
他的目光冷漠沉静,扫视集市上的人,说:“有几个部落?”
“大约十二个不同的部落。”辛商道,“草海南北都有,以梦泽地带的人居多。”
蚩尤用鞭子拨开一个头上只有一只眼的独目民,又见乔人国的肱人躬身,他们的胸口只有一条手臂,在摊子上挑挑拣拣,寻找矿石。
“泽部的人在那边。”辛商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谈一笔生意。”蚩尤径自穿过集市,目光落在路边小摊的矿石上,旋即下了诸怀兽背脊,牵着缰绳上前细细查看。
“大个子。”一老妪道,“买点什么?”
蚩尤拾起矿石,问:“我想要这个,用什么换?”
老妪道:“这种矿石已经不出产了,非常稀有,得用你最好的东西来换。”
蚩尤放下矿石,与辛商朝路边的木棚走去。
那木棚顶部披着一块布,布上是雨神商羊的神祇符文。棚外排着长队,蚩尤揭开布帘入内,他个头太高,险些被棚顶磕碰到脑袋。
“你必须按照顺序。”寻雨低着头,正在为一名妇人查看她摇出的石子。
蚩尤一进棚,那木棚便显得十分狭小,后来的辛商都挤不进,只得出棚去。
“蚩尤想请你卜算一件事。”蚩尤道。
“就算是蚩尤也不能打乱顺序。”寻雨淡淡道。她的睫毛轻扬,在木棚顶投下的阳光中,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蒙蒙的雾。
蚩尤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英俊,却又带着一丝痞味儿。
“有意思。”他走到一旁席地坐下,像个忠实的守卫。
“你儿子的病会好的。”寻雨朝那妇人道,“过几天会有一个人,从有水的地方过来。你得好好招待那位来客,等他走了以后,你儿子的病就好了。”
妇人感激地说:“谢谢。”
妇人离去,寻雨道:“下一位。”
在那人还没有进棚前,寻雨问:“襄垣呢?他好些了吗?”
蚩尤无所谓地说:“还是那个模样。”
寻雨目光扫过蚩尤,说:“你们两兄弟挺像的。”
她取过木筒让蚩尤摇晃,蚩尤问:“卜算得什么报酬?”
寻雨淡淡道:“没有报酬,这是帮助。”
木棚前的人渐渐少了下去,直至日落西山,寻雨才慵懒地绾了下头发,望向蚩尤。蚩尤什么也没说,像在欣赏她的容貌与神态。
寻雨收拾着卜算沙盘,随口道:“你来做什么?”
蚩尤道:“随便看看。”
“看在你是襄垣哥哥的分上……说吧,想问什么?”
蚩尤起身坐到充当椅子的木墩前,险些把木墩坐翻,忙伸手抓着木案掌握平衡,又险些把木案扯倒下来,最后还是寻雨伸手抓住蚩尤的大手,蚩尤才堪堪坐稳了。
寻雨笑道:“你太强壮了,这里可没接待过像你这样的大个子。”
蚩尤眯起眼,看着寻雨。
“嗯……让我猜猜,敢从神祇眼皮底下偷东西的人,也有为难的时候,他有什么想问呢?”
蚩尤自若道:“卜算看看,我来这里寻找的那件东西,能不能顺利得到。”
寻雨递给他竹筒,二人的手指又是轻轻一触。蚩尤不自在地拈着竹筒边缘摇了摇,哗啦声响,摇出两块鱼的头骨。
寻雨看着鱼骨,说:“过程不顺利,但最后一定能得到。”
“怎么个不顺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