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被天地惩罚的!』寻雨轻轻地说,『襄垣你知道吗?盘古撑天踩地,烛龙开辟光阴,它们以一己之力缔造了这个美好的世界,你正在亲手毁灭它。你一定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人海寂静,安邑的战士们逐行逐列地向俘虏发放食物和水——只有一点点,吃不饱,也饿不死。
奄奄一息的人群在鏖鏊山脚下等候,望向山腰上神迹一般的烈焰龙卷。
此刻尚未有人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一场审判抑或……一场盛大的祭礼。这个解释谁也不相信,活人献祭怎么可能用这么多人?
那么让他们到这里来,为的又是什么?
战俘们宁愿相信这里是一个新的迁徙地,也许是安邑在鏖鏊山下建起的新牢笼,也许是东北的放逐地,又或者是要把他们当做矿工,为安邑挖掘地底的矿产……就连看守俘虏的战士也不知内情。
雪停了,一万六千人跪在山下的旷野中,鸦雀无声,唯有铁锤击打石砧的“叮叮”声响,一下接一下遥遥传来。
“他们已经快死了。”襄垣敲打着砧板,忽然朝身后的一名安邑卫士道,“怎么不逃?”
蚩尤走上山,摘下兽皮手套,轻描淡写地说:“因为我在,没有人敢逃。”
襄垣沉默了一会儿,举起手中的锤,朝砧上重重一敲。
“叮”的一声,声音传遍四野,史上最伟大的匠师紧握锤柄,斜斜一拖,带出一片薄薄如蝉翼的碎片,飘荡在风里。
那片多余的废金薄得近乎透明,在风中飘浮下落,像一片带着血的枫叶,纠结的蛇鳞纹路清晰可见,最终它落在了寻雨面前。
“蚩尤要见你。”一名安邑战士对寻雨说道。
寻雨抿着唇,头发散乱,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踉跄着走上山去。
蚩尤看着被带到兄弟二人面前的寻雨,静了许久,而后开口问襄垣:“她能对你的剑有什么用?”
襄垣端详寻雨片刻,说:“寻雨。”
“说吧。”寻雨面上一片冰冷。
“长三尺六寸五。”襄垣淡淡道,“宽三寸三,金铁铸就,榣木制柄,烈瞳金为剑身……”
他提着剑倒转,拄在寻雨面前。
剑身犹如太古黑金与天外陨铁糅合而成,泛着隐约的幽光。一条明亮的金线划过剑身,流泻至剑尖,成为这把凶器的心枢。
那道金线便是熔冶后注入剑身的烈瞳金,它仿佛一条有生命的蛇,被牢牢禁锢在剑里,隐约闪烁着光芒。不知是光在流动还是金在流动,当光芒流过金线时,整把剑竟是隐隐有雷鸣之声。
“燎原火熔炼,玄冥水淬冶。”襄垣像个十分礼貌、展示自己藏品的主人,“看,这就是我铸的‘剑’!”
“你看。”襄垣平举起他毕生的心血,剑尖指向天空,一手横着搭在剑身上。
那一刻天空中的阴霾消散,一缕阳光投射在这把日后注定掀起腥风血雨的凶器上。
反光刺疼了跪在地上的寻雨的双眼。
寻雨道:“你想用它杀多少人?”
“最后一个步骤还没有完成。”襄垣说,“现在想请你亲眼目睹最后的过程,因为里面有你的一分力。”他将剑凌空一甩,那物呼呼打着旋飞向那道顶天立地的巨大火焰龙卷,在风眼中高速旋转,而后微微浮动。
蚩尤看了襄垣一眼,襄垣对卫队长说:“试试十个人。”
蚩尤道:“带十个人上来!”
狂风遍野,鏖鏊山高处的石台中央,远古法阵焕发着猩红色的光芒,阵枢上一枚晶莹的石头载浮载沉,迸发出数十道流水辉光,与法阵边缘林立的岩石相接。
石台尽头则是席天卷地的烈火龙卷,铸魂石射出一道蓝光,投向龙卷风的风眼处,笼罩住那柄黑色大剑。
蚩尤下了命令,安邑战士砍去战俘的手腕,血液从断手的缺口处喷发出来。他们拖着献祭之人的残**躯围绕法阵行走,血越来越多,蔓延至整个法阵。
寻雨浑身发抖,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血涂之阵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十具尸体被扔进熔炉,在烈火与狂风中化为碎片,璀璨光点飞入铸魂石。
寻雨颤声道:“襄垣,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残忍……”
襄垣道:“别说废话。一百个人。”
又一批战俘来到了高台上,如牲畜般被驱进血涂之阵中。中央的铸魂石仿佛汲透了满地鲜血,焕发出妖异的紫红色。
从山脚朝上望,永远窥不见鏖鏊山上的端倪,只有紫红色的光芒冲天而起。一道光闪过,连接铸魂石与始祖剑的光线蓦然变得暗红,紧接着,山峰高处传来寻雨嘶哑的尖叫。
铸魂石发动时,就像有什么邪恶的鬼神巨爪从天而降,寻雨自背脊至头皮一阵发麻随即又浮现出一阵冰冷的感觉,整个人犹如被浸入刺骨的雪水中,无边无际的恐惧笼罩了她。
法阵启动,仿佛一道无形的光环扩散开,那道光环扫开的瞬间,跪在法阵中的百人由内至外接连倒下,犹如被镰刀割下的整齐的麦茬,瞳孔中失去了生命的光泽,死亡之手紧紧扼住了他们。
寻雨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强烈的冲击,百人在瞬间同时死去的恐惧与黑暗令她不住颤抖。那种感觉无法言喻,它是与寻雨毕生的信仰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就像所有的信念一刹那被彻底粉碎,绝望与黑暗正朝她席卷而来。
最后一个人在寻雨面前倒下。
只有她没有死。
天顶雷光阵阵,犹如不周山龙魂归寂时的景象再现,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血涂之阵焕发出的是邪恶的血光。
百具肉身中被活活抽出的生魂无处可去,唯有在阵内碰撞,哀求,欲离开这个痛苦之地,却被石块紧紧困锁于血涂之阵中央。所有布阵石块亮起光芒,与阵中悬浮的铸魂石发出共鸣,生魂接二连三被阵眼处的铸魂石吸走,嗡的一声又一声,尽数归至这魂魄容器中!
紧接着下一刻,铸魂石不住震颤,射出一道蓝光,直扑向飓风烈焰,注入断生!
那一刻似有无数人脸在飓风中扭曲,变形,发出痛苦哀嚎。
最终,那一百人的魂魄尽数被剑身所得。
襄垣与蚩尤同时抬头,看着龙卷风中的剑。
蚩尤默念口诀,一缕风卷着断生托出,襄垣看了一会儿,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或许需要更多的人……”
寻雨急促呼吸数下,猛地对着山脚尖叫道:“快跑——你们快跑!”
襄垣对山脚下发生了什么漠不关心,蚩尤转过头望去,山脚的战俘已经开始一阵不安的**,万人队列的边缘,三名俘虏起身就跑。
蚩尤解下背后长弓,刷刷刷连珠三箭,将逃跑者牢牢钉在地上!
“把他们押进洞里看守。”蚩尤冷冷地吩咐,继而转身离去。
始祖剑浸入玄冥水潭中,整个淬剑池剧烈地沸腾起来,片刻后冒出一缕青烟。
淬剑后,襄垣认真地检视他的毕生心血,剑身没有任何变化,平静而安详。
不应该是这样……他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铸魂石吸摄了生魂,生魂被注入剑中,按道理应该没有生魂逃离才对。
“五百个人。”襄垣淡淡说。
当天下午,襄垣做了几次尝试。先是一百人,而后是五百人,继而一千人,最后将血涂之阵扩展到整个平台,三千人被驱逐上去。铸魂石抽走生魂后,余下满地黑压压的尸体。
没有呐喊,没有挣扎,突如其来的光芒闪过后,倒地的声音错落响起,紧接着就是彻底的静谧,就连蚩尤也不禁从心底升腾起一阵战栗。
没有刀枪,亦不见血,活人站上去,短短数息后就死了。
三千人如野草般倒下的那一刻,蚩尤仿佛听见了天顶的哀嚎与叹息,排山倒海的生魂卷成一个旋涡,奋力挣扎着,似乎想脱离铸魂石的束缚。血涂之阵疯狂震动,就连整座鏖鏊山都笼罩在压顶的阴霾下。
灵魂从活人身体中被强行抽离,这里笼罩着一层浓厚的死亡气息,周遭所有的植物都毫无理由地枯萎、死亡。落山的夕阳呈现出惨白的色泽,边缘却浮现出滴血状的红晕。
此地将在铸剑后的几十年、上百年,乃至上千年寸草不生。死亡终于不再是一个虚幻的名词,它仿佛成为真切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梦魇在眼前凝聚,久久无法消散。
“极限应该是三千人,还能再多点吗……”襄垣站在阵中,埋头检视第三次汲取生魂后的铸魂石。周遭环境的一应变化对他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抬起头,平静地说道:“把尸体清理一下,再来五千人试试。”
那一刻,就连安邑人也不禁觉得襄垣已经疯了,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神采,那也是蚩尤首次见到的——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带着兴奋的血红色。
“明天吧。”蚩尤忽然道,“太阳已经下山了。”
襄垣看了兄长一眼,不置可否。
安邑的战士各自散去,他们对平台中央的铸魂石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同样是夺人性命,血涂之阵和刀箭却大不一样。
面对突如其来,眨眼间就能杀死成千上万人的东西,谁能不感到恐惧?
他们甚至不敢多看铸魂石一眼,听到蚩尤的话后,纷纷如释重负地退下山去,只有数名轮值的战士脸色发白地待在原地。
“你会被天地惩罚的!”寻雨轻轻地说,“襄垣你知道吗?盘古撑天踩地,烛龙开辟光阴,它们以一己之力缔造了这个美好的世界,你正在亲手毁灭它。你一定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襄垣抬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如果我说,以后的某一天,站在这个血涂之阵中央的就是伏羲、女娲,又或者别的什么神,比方说你的商羊大人,你相信吗?”
他笑了起来,寻雨缓缓摇头,吐出一句话:“你永远不会得逞!”
蚩尤没有笑,短短一天,血涂之阵带给他的震撼太过强烈,以至于连看到襄垣的面容都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如果这些人不够呢?”蚩尤涩涩地开口道。
襄垣终于正面回答兄长的话:“那就需要更多的人。”
蚩尤说:“还不够呢?”
襄垣答:“更多!直到够为止。”
那一刻就连蚩尤心里也产生了动摇,他开始思考,就像寻雨所说的,这是不是真的有必要。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存在?!
蚩尤继续问:“还不够呢?”
襄垣说:“那就让所有人到这里来,直至神州的最后一个人!你答应过的。”
寻雨忽然开口道:“假如一直到世上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你和他,你的剑,还是这样呢?!”
襄垣面无表情地说:“那么,就轮到我自己了。在我之后……他?随便,我管不着。”
寻雨像个疯子般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尖锐而凄厉,激起山下啄食四千多具死尸的鸦群四散而飞。
“那这个世上,就只剩下蚩尤和你的剑了!”寻雨带着十足的嘲讽说,“听起来不错,他可以在这个没有人的大地上称王称霸!”
“你觉得这很好笑?”襄垣冷冷道,“你不懂的,愚蠢的女人。”
蚩尤烦躁道:“够了!寻雨你跟我下去。”
亘古的崇山峻岭中笼罩着死亡的哀嚎,烈焰龙卷在遥远的虚空里绽放炽烈的光与热,将鏖鏊山映得一片血色。
长夜到来,蚩尤站在山下,襄垣坐在山顶,寻雨被押进一个深远的山洞里。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面永远是那片血红,分不出时间,鏖鏊山上仿佛没有了昼与夜,也没有了日升月落,永远笼罩着漫天阴云。
天际又下起小雪,雪花未曾飘近那顶天立地的熔炉便被融化,和着山顶的血水,顺岩石的缝隙流淌下来,红色的水流滴答落在洞口。
“出来。”
寻雨听见洞外一人说道。
她麻木地坐着,又进来一人,揪住她的头发就朝外拖,寻雨一声尖叫,被拖出山洞,扔在雪地里。
“蚩尤让你走!”那名看守道,“走得越远越好,不用再回来了。”
寻雨坐起来,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看守道:“不明白吗?带着你的族人快滚!”
他割断寻雨手上的绳子,指了个方向。寻雨跌跌撞撞地转过阴冷的岩石群,她所剩无几的族人正在山后等待。
蚩尤站在山的另一侧,注视着山下,直到寻雨沿北边离开,方转身前去山顶的血涂之阵。
“剩下的人呢?”襄垣在山顶等了很久,才等到孤身上山的蚩尤。
蚩尤深吸一口气道:“襄垣……”
襄垣眉毛一扬,期待地看着兄长。
“你确定……”蚩尤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我非常确定!”襄垣道,“把人带上来。”
蚩尤说:“你不太对劲,襄垣,我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襄垣眉毛微蹙,“之前我已经说过了。”
蚩尤静了片刻,而后点头道:“是,是我考虑不周。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把人带上来!”襄垣恼怒地朝蚩尤吼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蚩尤抬眼注视襄垣,说:“你必须先答应我!”
襄垣带着愤怒道:“说。”
蚩尤道:“这些人全死光……他们的生魂全用完,如果没有起色,你就跟着哥哥回去,可以吗?”
襄垣的神色阴沉得如同天空的层层阴霾,他什么也没说。
蚩尤坚持道:“不答应?”
襄垣眯起双眼,锋利的薄唇吐出无情的话语:“你自己回去。”
此时,山下响起**声,紧接着是一阵阵临死前的惨叫,蚩尤马上站了起来,大声喝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