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床边,平静地提醒他:“这天下的人谁没受过伤,只要肯医治,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没见过你这样的。要都像你……地球上早灭绝人烟。”
他双目微闭仍然不言语。
她有点生气。“人要经得起事儿,腰板直起来,没人看不起你。你回家,我们相依相伴,过好余下的时光。”说着,她推了他一下,“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他不看她,终于不紧不慢开口了。
“我已经不习惯和别人在一起生活。或许,我要出远门。”
“你要去哪儿?”她问。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是天边。”他又补充说:“没有我,你会生活得更自在,更轻松。”
她站起来,淡然一笑,“是啊……我忘了,你曾
经是一个多么寡情和健忘的人。你不是说亏欠我,总有一天要还债吗,看来你又忘了。”
他避开他的目光。“有人会替我还债的,他更适合你。”
她恼了,“你要像一个孤魂野鬼去云游,我不拦你,这很好啊,你走吧,省得大家操心。”
他问:“大家?你指武天明吧?他应该操自己的心才对。”
“就是武天明。”她回答。“他比你勇敢,坚强,有胆气。”
“可他就喜欢瞎操心,连跛子的心也操,真可笑。”
他无动于衷,她无功而返。走前她丢下一句话:“我回家去等你。”
武天明的心操得也许很冤枉,他以为丁一芳即使不会立刻走近贞香的家门,茶馆的氛围和休闲的生活总该适应丁一芳,日子久了,他总会想通,一定会回家。他还想,江汉平原一马平川,云江就在这平原的腹地,湖泊和田良成就这水乡园岭和鱼米之乡,富饶的物产只要在有序的政策环境支持下就能使民众不用太费劲却饶有趣味地过日子,活人。由于江汉平原人的心性使然,他们一向善于过这悠闲的生活。就像在湖里荡舟采莲,悠悠荡荡,不慌不忙。江汉平原人的悠闲,主要取决于安之若素的心态,知足常乐、清闲散漫,从云江小城的茶馆和围着“方城”酣战的人们身上,可见一斑。丁一芳在这样的氛围中怎能不跟上趟。把丁一芳安排在茶馆当茶倌,武天明觉得这个去处应该适合他。
可是,武天明想错了。有一天,丁一芳突然失踪,看来他并不领武天明的情。
街道办主任很诧异。他是遵从武天明的旨意,费尽心思才安排了下来,和承包人胖嫂的儿媳妇费了许多口舌才达成协议,给他一个住处和这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可他竟然在劳改农场送他回来的第三天不知去向。他去哪儿了?大家猜测不已。
“他去找当初整他的人去了。”
“他还有财宝,去取宝了。”
“他又去走四方,唱皮影去了。”
“丁咚被通缉,他去找儿子归案。”
关于丁一芳的去向一时扑朔迷离,种种说道成为茶馆闲聊的热门话题。当一群人汲着清香的花茶,笼罩在悠闲的氤氲之中,或是那围圈酣战方城之人,总喜欢拿丁一芳说事,一次次开启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丁一芳的大半生经这小城老街的人们口口相传,被演绎得多姿多彩,有滋有味,可只有贞香知道,那些传闻都远离真实,当不得真。
他走了,走的那天,天还没亮,没人知道他要出远门。
他轻轻打开门,那条假肢颤颤悠悠地迈出门槛,茶馆的主人胖嫂的儿媳妇没看见他。
他肩款一个帆布包,艰难地行走了一段,半道上拦住一辆马车。他给了车夫五块钱,让车夫把他送到长堤脚下,下了车,他首先去到那长堤畔的三间瓦房和一片菜地前。站在瓦房门口打听,一个中年妇女告诉他,瞎婆婆死了,小瑛子去北京上大学了。他怅然若失一阵,又不禁庆幸着微笑点头。
他颤悠悠走到那片曾经救过他的命的菜地,如今菜地里种的不再是萝卜,而是大蒜。要论经济价值,萝卜自然不如大蒜,但在丁一芳看来,萝卜救过他的命,是他此生最爱。在劳改农场的八年,只要厨房有萝卜他都会拿来吃。
他来到坟地,墓碑依然伫立,老树更加苍劲,望过去,终又看见斑鸠。
“勃咕咕——勃咕咕——”
他望着斑鸠长叹。他知道,它不是过去的花姑子,但它一定是那两只花姑姑的灰灰孙。他想,它们的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