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初五,巫红带着狗狗小妹启程返回。走之前她带着小狗狗,以及两个孙子,去老天墓地告别。两个孙子都很聪明,令巫红奇怪的是,五岁的孙子竟然认识墓碑上巫红的名字,她不知道在他三岁的时候,爷爷汪苏就叫孙儿认字。
巫红没有孩子,正常的女性是天生爱孩子的,正是这孩子,使得巫红百年后,能享有后人的祭祀。虽然死去原知万事空,但人进入老龄后,几乎绝大多数考虑身后的香火。
“我要走了,你可安心的在这里写你的诗。这里你不会寂寞,以后我会来看你,直到有一天我不走为止。”巫红念念有词。
巫红按着狗狗小妹的脑袋说:“给你妈磕个头吧!”老天的骨灰盒旁,有小狗母亲的骨灰。
巫红走之前,汪苏让她给恩师艾教授捎上一封信和一大一小两支毛笔,毛笔是在杭州得到的奖品。
巫红上了火车,便给甄伊发出短信:“我已登上返家的列车,不日可见面。”
甄伊复了短信:“我也从外地回来不久,见面再叙,一路平安!”
甄伊也是年关前挤火车,从辜教授所在城市,赶回中州市的。她的女儿同她一度感情上生龃龉,隙缝渐大,失联多年。后来女儿知道误解了母亲,便主动跟母亲和解,希望老妈来过年。甄伊也有两三年没有回到户口所在地,那里有女儿,还有些老朋友也想见一见。人是习惯群体生活的,群体中总有一二个互为吸引的至交,时隔久了,总想见见面吧。
这次返家,甄伊心情还是不错的,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往往乐于帮助人,加上她本性善良,所以在特别拥挤的春运列车上,她能毫不犹豫的让出座位给身体不适的素娘。
甄伊之所以会离开户籍所在地中州市,跟随辜教授远赴南方,同她的婚姻和家庭状况大有关联。她是很有文艺细胞的人,自小被吸收为石头城少年合唱团,如果不是十年动荡,她肯定是大学的骄子。十五岁不到被下放插队,因为其父是国民党空军司令余汉谋部京剧班里的的琴师,余司令特爱京剧和跳舞。
因父亲的履历,使甄伊迟迟不能离开农村,22岁才被中州市招进文工团,团里的军代表格调不高,垂涎女色,但自己有老婆孩子,苦于无法享受,但肥水不流外人田,把才貌双全的甄伊几乎是强制性的招为妻弟的妻子,那男人是农村青年,文化少,心胸窄,爱家暴,甄伊的感情生活很糟糕。因此待儿女都成家后,近五十岁的甄伊同丈夫办了离婚手续。
离婚的女人往往像飘零的蒲公英,她的一位插友现在是中州大学艺术系教师,甄伊时而过从。这位插友有幸被推为工农兵大学生,她的大学老师中有位辜教授,甄伊的插友便将辜教授介绍给甄伊,甄伊抱着试试看的心情,随同辜教授去了,甄伊开始只答应给辜教授当家政,想了解一段时间再作定夺。
阴差阳错,辜教授的朋友香教授爱上了甄伊,当然只能是暗暗的,辜教授周围的邻居们,都认为甄伊虽说是家政,但现在的家政有几个不是陪床的?所以香教授只能以琴师身份来辜教授家串门。辜教授爱哼几句京剧,香教授则给辜教授拉琴,拉琴的水平也就同辜教授唱京戏水平不离上下。那时不爱露才的甄伊一旁听了暗暗发笑。
自从甄伊来了,香教授串门的频率高了,因为甄伊老爸曾是**余汉谋的首席琴师,耳濡目染,加上天分了得,甄伊的京胡也有相当水平,至少她辨别音准的水平比较高。所以以后来人熟了后,甄伊偶尔给香教授指点一二。
甄伊的优点就是不好卖弄,包括辜教授都没有听过她的清唱。有回社区新年前演出,妇女舞蹈队缺少一个人,社区负责人便对舞蹈队长说,辜教授的家政身材多好,跳舞的材料,何不去请来?舞蹈队长说,你夫人身材不也很好么?可她广场舞都学不会。但是舞蹈队长还是去拜访辜教授,希望甄伊参加舞蹈队。辜教授说,这要由甄伊决定,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家政爱不爱大妈舞。
甄伊有她的考虑,原本不想趋热闹,但是看到社区主任亲自来请,唤醒了她的文艺细胞,决定出山。
甄伊上舞台一亮相,惊倒一大片。后来社区间文艺比赛,辜教授所在社区主任决定上舞蹈节目。可是临上阵前两天,两位队员排练时,过于紧张,脚崴了,社区主任和舞蹈队长干急不淌汗。社区主任便同甄伊商量说,你独舞一个怎样?
“我这个年龄,独舞已是勉为其难,独舞是青春版的。这样,我唱一曲京剧,不知能不能借到花旦行头?”甄伊提议。一向不爱露才的甄伊何以自荐?无非这是关系到社区集体的荣誉,甄伊这一代人是在集体主义教育中熏陶出来的人,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少有集体意识。
“可以,借不到就买!”主任说,这关系到社区荣誉。
琴师也就只能是香教授,社区主任去请香教授时,香教授可是求之不得,一则他可以为心中的女神司琴,二则能一展琴艺。事先甄伊把曲调交给香教授,上场前甄伊指出了琴声中的几处失误,让他反复演练。
节目排序采用摸阄,甄伊的节目是最后。大凡最后往往压力大,当然机会也大。
一共十个社区的节目同台竞赛。前九个中不乏好戏,有一个节目由一对老夫妻组合,两人是从专业戏班中退下来的,水平为最,但因为毕竟年老,成色要差些。
甄伊的节目是京剧《天女散花》中的第四场,盛装上台。她本来长相不俗,一经化妆,舞台亮相时就有惊艳效果,在“西皮慢板”的琴声中,开腔唱:
祥云冉冉波罗天,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 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
台下就是一片叫好声,因为观众大多是社区中中老年观众,对传统戏剧有亲近感。
演出完毕,琴师香教授提着二胡下来,梳理得很整齐的银白色的短发上汗珠闪烁,一见甄伊,竖起大拇指说:葛巴的!这是本地话中很高赞扬的意思。
经评委评议,甄伊所在社区的节目得第一。可是不久,有人告发,说甄伊是请来的专业剧团主角。为此辜教授挺身证明,是她的女友,只是还没有领证,而没有领证的老年恋人同居的比比皆是。他之所以没有说家政,是因为也想多沾一点甄伊获得的荣誉。
事实上,辜教授明白,他同甄伊的关系,纯粹是朋友,连一天同居都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成为伴侣。经过近半年相处,至少甄伊认为,她不合适同辜教授在一起,这是一种感觉。辜教授是希望甄伊能留下,因为她的卫生和保健知识以及勤快,不是一般家政能比的,而且甄伊同辜教授的女儿相处特和谐。
香教授惊艳于甄伊的京剧修养,他哪里知道,甄伊可是在人民大会堂露过脸的,她代表过中州市参与全国有关业余文艺演出,在市文联主席韩瀚编剧的《矿工之声》中饰女主角,用京剧来表演矿工家庭的生活,获得银奖。
辜教授原先从她的女学生也是介绍人那里知道甄伊有文艺细胞,但辜教授认为找伴有无文艺细胞并不重要,所以没有具体的考察甄伊的文艺才能。
及至社区应急演出,甄伊大放光芒,她的节目榜上状元,辜教授方知这位远来的家政,原非池中物。
自此,香教授对甄伊的暗恋倒是更甚,香教授的老伴病逝已经几年,因为同原配感情甚笃,再找个伴的积极性一直不高,及至年届七十,渐感孤独来袭,好儿女、好友以及有这样那样的爱好,都不能代替中匱之人,不能驱离老来之孤寂。及至见到甄伊,感觉上她是未来理想的一位老伴,但是不能夺人之爱,但暗恋总是可以的吧!
香教授拉京胡的时间更多了,每次必拉《天女散花》中用的“西皮慢板”、“西皮流水”、“西皮二六板”,琴声缓急悠扬。辜教授女儿对老爸说:“爸,香先生得相思病了!”
“何以见得?”
“你听听她的琴声。”
最能听出香教授琴音的当属甄伊,那如诉如泣的琴音有一个老人的孤独寂寞和追求。
也就在这时,甄伊接到女儿电话,一定要她回家过年,这时离年关已只有四天。
因为七年前甄伊同爱好家暴的丈夫离婚时,女儿代父去法庭,指责过母亲不忠于父亲,母女关系到了断裂的边缘,及至后来也具有母亲文艺天赋的女儿,因为外出参与文艺活动,使胸襟同父亲一样偏狭的丈夫渐生怨,乃至遭致家暴,夫妻离异。这时女儿才体谅到母亲婚姻中的苦,人性复苏,便主动给母亲道歉,一定要母亲回来过团圆年。自然,甄伊是高兴的,她并没有在乎先前女儿的不敬,很少有母亲记住女儿的差错。世上母女关系僵局的,也往往是彼此心中都有对方,也许争执也是一种另类之爱吧。
甄伊原本没想到这么快同女儿和解,因为丈夫对她作风的怀疑,很早就灌输给儿女,也因此女儿竟能代替父亲去法庭同母亲辩论,把原本是男方家暴的责任引起婚姻危机,推给因所谓女方对家庭不忠贞。法庭母女的交锋致使母女关系亮起红灯。
至于儿子,甄伊基本上对他失望。他身上传承了父亲的粗暴基因,竟然谩骂甚至老拳对待母亲。子不教父之过,母亲怕也难推脱教子无方之责。凡是当妈的从小过于溺爱儿子,这儿子多的是任性。
失去了家庭的甄伊,促使他离开户籍所在地。如今女儿在呼喊,女儿主动的要抹平隙缝,甄伊不能漠然,她选择离开如兄如友的辜、香两位老教授。
甄伊已经多年一人孤独渡过象征团圆和谐的旧历年,难得同女儿女婿外孙共渡佳节,女婿当然是女儿离异后另外找的,甄伊还没有见过。
回去后,甄伊同女儿女婿过了个团圆年,自不待说。
过了元宵之后,甄伊正准备同原来的丈夫协商卖掉原先共同的住房,给那很不作为的儿子还债。儿子因为赌博吸毒等恶习,借了高利贷,为了躲债,大年夜都不敢回到妻子身边。儿子向父母借钱,声言不借的话就要以死威胁。儿子声言借二十万,剥了老两口的皮也卖不了二十万。
老头提出卖房,可是房子也值不了几个大钱,原是单位福利房,后来花了三万元买下,如今进入市场,也不过十七八万,急卖的话会缩水,少得两三万。最后买了十五万,交给儿子十二万,其余三万给女儿一万,甄伊和原丈夫各一万。
可是混账的儿子,没有将钱去还债,而是又去赌场,想碰巧捞一把,不到一个月十五万所剩无几,而逼债的不断围堵他。
儿子得知房子卖了十五万,向父亲耍赖,一定还要那三万,老实的父亲交出了一万,妹妹不仅交出一万,还给了他一万,只求他别再瞎混日子。可是这东西还要母亲交出一万。甄伊个性比较硬,就是不给。儿子就通过短信谩骂母亲,甄伊只能暗暗饮泣,她又能对儿子怎么样?
因此,甄伊选择了外出,本想如果能同辜教授基本融却,就在外地过到老。既然同辜教授只能为友,也就没必要继续呆下去,适逢女儿真情呼喊,就选择回去。
从来亲情间的缝隙,只有爱的本心去填实抹平。
但是年关将到,买一张长途卧铺火车票不可能,能够弄一张坐票已是谢天谢地。香教授主动设法,找到已经从车站票务处退休的连襟,搞来一张坐票,而且还无论如何不收票费,语气略带伤感的说:“不知你回来不回来?我们等着你!”他还不敢用“我”。因为他一直不了解甄伊同辜教授的真实关系。
甄伊无语告辞了辜、香两位教授,由辜教授的女儿送到车站,告别时两人相拥而泣。
“阿姨,你看,你的朋友中,有没有有些艺术才能的,我爸喜欢有艺术气质的女友。回去以后,还望你想到我爸,他是个好人。但他一个人生活真的太寂寞,我们女儿很难解除老人的寂寞。”
甄伊答应考虑,那时她想到友人巫红。
一年来甄伊在异地收获了荣誉、友情和悄悄的爱情,知足了!她心中明白,再回到这个地方已不太可能,她的根在女儿那里。
一年家政,买菜清扫,晨练广场大妈舞,登台献艺,甄伊已经己经家喻户晓,能在一地开过花的人,并不是很多。
当所有眼睛都熟悉你了,异地的生活似乎应该结束!
甄伊回来后,很快同巫红联系上。
年初十,甄伊请巫红吃便饭。两位原都曾是中州文艺界活跃人物,彼此心里都有爱慕,岁月不居,日月轮回,女人更是说老就老,彼此望着对方,脸上都已是沟壑纵横,靠着现代整容术,稍将沟壑填平了些。
甄伊直奔主题:“我因为女儿一定要我回来,离开了那个地方。那地方真的挺好,社区领导很重视辖区内有文艺才能的人。我推荐了你,可以住到我的一位朋友那里,他是位教授,也同很爱你的诗人老天一样,是写的很好。”
女人说起这方面,可是特别的敏感。
“甄姐,不瞒你说,老天走了以后,我的心被他带走了,再没有这方面的一丝一毫冲动。”
“你比我年轻几岁,没有儿女,老了还是有个人在身边好些。不妨同那教授处处,不行就回来。”
“甄姐,谢谢你的关心,我这辈子到头了。我的名字已经刻在石上了。”甄伊也不明白名字已经刻在石上是何意思,但是因为巫红已经拒绝,也就没必要去弄明白巫红为何刻名于石。
就在同巫红见面不久后的几天,甄伊接到一封信,是香教授写来的:
甄翌:别来无恙!
分别近半年,我们都很想念你。辜教授新年以后,正同她的前妻纹谈判,希望能够续前好,女儿也希望母亲回到父亲身边。纹是极有个性的女人,她离开辜教授以后,生活也不太稳定,传说她同你们那里大学的艾教授关系极好,但可能也只是很好的朋友。后来纹演绎出震惊一方的感情活剧,同小她二十多岁的一位海龟人士热恋同居,老少伴侣的生活大体很不稳定,无论老夫少妻还是老妻少夫都各有各的难处。
辜教授同前妻都经过岁月的一再磨砺,棱角又少了许多,平静了许多,就像黄河过了桃花峪,平和的多,有可能和平共处,作为他俩的朋友,我是很希望辜同纹再续前缘,共同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