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潜城最大的光明教堂,离市政广场只隔三个街区。都兰郡的圣教裁判所,就在光明教堂的左邻。与光明教堂华丽恢宏的建筑风格不同,圣教裁判所的外观朴素而威严。没有飞阁流丹,没有雕梁画栋,甚至没有柔和的线条。方方正正的条石砌成的墙壁厚实而冷硬,尖尖的屋顶犹一把锋利的剑直指天空。灰色的墙壁,黑色的尖顶,白色的门窗,形成一种严肃、坚决、极端理性的气氛。如果墙上没有镌刻着日月星纹这样光明圣教独有的标志,不会有人把这栋房屋和宣扬慈爱和平的圣教联系起来。
裁判所有一个宽阔的地下室,是关押异端的临时监狱。本来圣教不需要监狱来关押囚犯,因为十年前,被裁定为异端的人,在圣教法庭上必须当场做出两种选择:要么皤然悔悟、彻底皈依,要么就在烈火中焚毁罪恶。米格教皇即位后,下令给予异端们更充裕的时间做出选择,所以在各地的裁判所增设了临时监狱。
虽然外面是酷热的盛夏,昏暗的地下牢房里却阴凉潮湿。
漠桑坐在地上,苦苦思索着怎么才能逃出去。他有过长达三年的逃亡经历,多次的成功经验,使他相信没有逃脱不掉的牢笼。
将他投入囚笼后,护教使就取下了封魔项链,但令他吃惊的是,他依然不能使用魔法。起初他以为封魔项链的效果是永久性的,后来才明白,地下室里有一个大型的封魔阵,除了光明魔法,可以消除一切其它魔法效果。
囚笼是由拳头粗的铁栎木制成,这种木材是最坚硬的。囚笼高八尺、长一丈、宽一丈二尺。每天囚徒们就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活动。
很奇怪的,圣教裁判所没有马上提审漠桑。除了定时给每个囚徒送来食物和水,和每天两次的例行巡查,地下牢房里几乎看不见看守的影子。
漠桑反反复复地察看每一根木条,研究它的接榫处,研究结疤的地方,他小心地敲打,或者用力猛推,希望找出最薄弱的环节。
旁边的一个囚笼里,关着一个脸色苍白的老人。他注视着漠桑的一举一动,看到他一连几个小时都在做着徒劳无功的事,忍不住说道:“别白费劲了,你这样是逃不出去的!”
漠桑愣了一下,住了手。他已经跟这个邻居比较熟了。进来的当天晚上,这个热情的囚徒就主动和漠桑聊了起来。他自称富兰克林博士,本来是都兰郡光明神学院的教授,因为宣讲了一些“危险的”、“有害的”言论被视为异端。圣教裁判所几乎警告无效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把他抓了起来,并且下令焚毁他的一切著作。
富兰克林已经被关押三年多了。这在圣教裁判所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富兰克林坚持不肯放弃他的思想,裁判所曾用火刑相威胁,来使他屈服。可富兰克林回答:“你们可以烧掉我的著作,也可以毁灭我的生命,但绝对不可能杀死我的思想。我的思想植根于生命本身,甚至连神都不能阻止它的生长!”圣教法官大怒,立即下令判处他火刑,可是在即将行刑的那天,米格教皇命令月潜城的圣教裁判所撤销判决,将富兰克林暂行关押。这期间,圣教裁判所多次派人来劝说他,甚至请神学界最著名的学者来和他辩论,但都不能使他放弃自己的观点。
由于富兰克林的支持者差不多已被肃清,他所有的著作都被烧毁查禁,而上流社会和神学界慢慢地也不再谈论这件事情,所以圣教不再担心富兰克林的“恶劣”影响。人们似乎正在将他遗忘。就这样,他被一直关到现在。
“您宣讲了什么东西让教会这么害怕呢?”那天晚上,漠桑在听完他的经历后,暂时忘记了心里的烦闷,好奇地问道。
“咳,我只不过说出了一些真理而已!根据我多年的研究,发现传说中那些神,其实也是由普通人进化而来的。大多数的典籍都有记载,这些神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着。他们说着和我们一样的语言,会高兴,也会发怒,甚至他们之间也会发生战争,在战争中也会受伤。比如光明神,被称为神中之王,一千年前,在与邪神奥留西斯一战中,最终战胜了邪神,自己也身受重伤,转入万年的休眠期……你看,神虽然拥有超强的异能,是不是和人一样?因此,我认为,神原来也是普通人。至于他们怎么变成神的,这是一个值得继续探索的问题。”富兰克林博士絮絮叨叨地说。他说得又快又流利,显得很亢奋。
漠桑大为震惊。乍听之下,富兰克林的话简直匪夷所思。漠桑听到过的所有关于神的说法,都是高高在上,不可捉摸的。他们似乎生活在云端之上的神国,相比之下,凡人是悲惨而卑贱的。漠桑还记得,哈尼城的那些普通市民,在提到神的时候,没有人不是极其敬畏而崇拜的。至尊的教皇陛下,也不过是神在人间选中的侍者和代言人。
漠桑不得不承认,富兰克林的话有相当大的诱惑力。正如富兰克林所解释的,圣教裁判所之所以禁止他宣讲这些言论,正是因为它们是真理。假如神原来只是普通人,那么人与神之间就不会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了。尤其是当轮回通道被毁,生命的尽头只是灵魂的无尽漂泊和苦难,如果人能够成为神,就意味着可以逃脱命运的劫难。更重要的是,人就不会只是一味膜拜神灵,而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成为神。这样一来,整个光明圣教的根基就会被动摇。因为光明圣教的教义,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努力使人珍惜有限的生命,甘于命运的安排,通过对光明神和生命女神的膜拜,平息心中的欲念和恐惧,从而保持世界的安定和平。
“可是,生命的尽头不应该是苦难的深渊!”富兰克林愤愤不平地说,“我承认我的言论可能会引起一些动荡不安,甚至灾难……可是,生命本身比神还要神奇!想想看,凡人的生命中孕育着神的种子,也许,还有无限种可能。甚至孕育着比成为神更伟大的奇迹!是的,我相信生命中有无限可能!我并不确切知道,但这一切需要有人来探索。难道神会担心神之国度人满为患吗?难道他们不愿意凡人也像他们一样吗?我的思想,只是小小的萌芽,如果就这样冷酷地被扼杀,将是人类的灾难!”富兰克林由兴奋变为沉痛,说到后来,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巡查的看守正好来到这里,听见富兰克林的哭声,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厉声骂道:“该诅咒的异端,疯子!你又哭嚎什么?没有送你上火刑架,教皇陛下真是太仁慈了!”说着,他挥动手中的皮鞭,作势要打过来。
富兰克林止住哭声,他揩了揩眼泪,用悲悯的目光注视着看守,说:“可怜的囚徒啊!你以为你是自由的,却不知道已在永生的牢笼中!”
看守哈哈大笑,骂道:“死疯子,你又胡说八道了。谁是囚徒,连小孩子都知道,看来你真的是无药可救了!算了,我也懒得理你。”说完,他边笑边离开了。
漠桑呆住了。
他用敬畏地眼神看着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富兰克林博士。这些话,从未有人对他讲过,现在听了,他也似懂非懂,可是他总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