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一声,找到那个又矮又窄的门洞钻了进去,还是不放心,索性沿着下来时的原路,跑了上去,一直出了假山,跑到棺炕旁边,才停下脚步,边喘粗气边想,就在这里歇歇脚,稍等片刻后再沿原路跑回去,见到他二人后便告诉他们雯雯被人掳走了,让大家赶紧去找。
主意已定,我便在棺炕旁坐了下来,心里盘算着是大家一起去找雯雯呢,还是分头去找。大家一起去找固然很安全,但在这么多门之间来回进出很耗时间,而且自己刚才已经耽搁一些时间了。要不就分头去找,只要见到那人就赶紧大声呼叫,应该不会出什么危险,如果那人想要对雯雯和我下毒手,根本犯不着趴在石桌子上装晕,直接躲在门洞后面,等我俩进去的时候朝我俩后脑勺砸两下就行。
那人究竟什么来头?会不会是福六说的守墓人?雯雯落在他手里……说是在棺炕上坐了下去,其实是屁股刚沾到棺炕边,便站起身来了,因为我得赶紧回去找雯雯,哪还有时间供我坐着。
如果墓里有监控探头,便会记录下这样的画面: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下面的门洞里跑上来,一直跑到棺炕旁边,一屁股坐下去后,又赶紧起身,急急忙忙地又朝门洞里跑了回去,很像是一个马拉松运动员跑到转折点,转身往回返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往回跑。
跑进门洞,我便一路大声地喊叫着雯雯的名字,希望刘德义和福六听到我的喊叫声后,觅音寻来跟我汇合,然后大家分头去找雯雯。不料我扯着嗓子一直喊进了刚才那间像客厅、有六扇门的屋子里,也没见到刘德义和福六的影子。我再使劲一呼喊,还是没人出来,也没人答应。
于是,一个盗墓人便徘徊在六扇门前,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去。
终于,这个盗墓人进去了,因为他迟早都会进去。进去前,他还用羊蹄子在门楣上划了三道深深的横道。
后来我师父常二跟我说,这六扇门当中,只有这扇门后面才算得上是墓主的归息之处,其他的屋子都是用来抖排场的,所以,再遇到这种类型的墓穴,一定要先在地表搞清楚下面的结构,挖掘的地道也要事先计算好角度,这样才能保证地道不会挖进别的屋子里去。
但是,我另外一个师父杨剑,跟常二说的却大相径庭。杨剑说,其实这种结构的墓葬,墓主的棺椁旁所放置的陪葬品,只是整个墓葬中的一小部分,其他屋子里的许多物件都价值不菲,一点也不逊色于棺椁内的物件。只是大家多年来的思维习惯告诉自己,最珍贵的陪葬品一定是搁在棺椁里,或者放在棺椁旁,最远也不会离开墓主几米远的地方。所以,杨剑一再地告诫我,遇到这种结构的墓葬时,千万别挖个地洞直接奔向棺椁,洗刷一番后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就如同你参加一场婚介公司组织的相亲聚会,进场后看到一个羞羞答答的姑娘,便认准了她会是你最好的伴侣,于是,便不再看别的姑娘一眼,拉起这个女孩的手走出了聚会场地,连门票都忘了补。
杨剑的意思是,像这种结构的墓葬,随便你的地洞挖进了墓穴的哪个角落,都无关紧要,因为你需要打着手电,一间屋子挨着一间屋子地仔细搜寻,你只需要记住进来时的洞口打在哪间屋子就行了,当然,还需要记得多准备些装宝贝的包裹。
不仅仅是在这种结构的墓穴上,在其他很多种结构的墓穴上,常二和杨剑的挖掘手法也各不相同,俩人经常为此争论得面红耳赤,每次都是我这个做徒弟的上前打圆场,以免二人伤了和气。俩人谁都不服谁,后来他们不止一次地当着众人的面打赌,比试谁能用最短的时间找到西夏王的真正陵寝,谁能从妗的墓穴中拿出整套的编钟,谁能从一片住宅小区下找到当年的景侯祭司坑,谁能从……结果却是各有输赢,不分上下。常二的名字里虽然有个二字,但他却不是我的二师父,他是我的三师父,二师父是杨剑。排名以年龄大小作顺序。
我推开了六扇门中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地面是一层厚厚的朱砂,暗红色的朱砂像酒店门口迎接贵客的猩红地毯,像盛大婚礼上洒满一地的玫瑰花瓣,像屠宰场里正在流淌的血液,像快要凝固了的炙热岩浆。<!--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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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这种躺在地下数千年的朱砂红,才能让你既兴奋,又惶恐。
朱砂被手电光一晃,一闪一闪地反射出淡红色的弱光。此刻我就像在月光下,独自一人漫步在一片掺杂着石英碎粒的沙滩上,只可惜沙滩上空的月亮换成了暗红色,像一只害红眼病多年的眼珠子在夜空瞪着,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雯雯,雯雯。”我继续大声地喊叫,声音瓮声瓮气地在墓室里激荡着。
朱砂被脚一踩,沙沙地轻微作响,像是在为我喊叫的声音伴奏。此时的场景像极了一个穷得只剩下一只沙铃的乐队,努力地发出些沙哑的声响,来证明这个乐队还有乐器,还有主唱。
我就是乐队主唱,但是我不想只是听到沙沙的伴奏声,我最想听到场下听众的回应声,哪怕是嘲笑声,也比无动于衷的沉寂要悦耳得多。但是我没有听到雯雯的回应声,刘德义和福六的声音也没听到,能听到的只是我自己的回音。
这里面没人,出去另换一扇门进去,我这样想。就像那支无人理会的穷乐队,打算改行去沿街串巷吆喝着卖糖葫芦一样。
就在我刚拉开门,准备出去的时候,听到了韩生和王昌的说话声。
“韩生,王昌,我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啥时候下来的?”
“刚下来不久,其他人呢?看到雯雯了吗?”
“雯雯?她不是跟你在一块吗?我俩跟他们走散了,找了好几个屋子,都像死胡同一样没出路,隐隐约约听到像是有人在喊叫,还以为是胡三呢,没想到是你。”
“其他的屋子里都没出路?看清楚了吗?也许有暗门。”
“都仔细看过了,五间屋子里都没有暗门,我俩就是从你这道门里出来的,你低头瞧瞧,我们在地上画了记号。”
地上确实画着个圆圈,我不由得感到惭愧,人家做记号都是在下面,而我却拿着羊蹄子使劲地画在门楣上,这可够得上损坏公物了。所以,多年以后,我一直有个好习惯,就是做记号的时候,尽量不去伤害任何物件。就连在回复帖子的时候,都只是简单地写上记号两个字,而不是使劲地画上长长的一道。
“雯雯被人掳走了,一个身上穿着西装,脚下蹬着戏台上才能看到的绣花抓地靴,脸色像石灰,头发像小坟头上的荒草丛的人掳走了雯雯。”我一口气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俩。
他俩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于是我又说了一遍。
韩生说:“那咱赶紧去追。”王昌看着我胸前挂着的弩弓,说:“这是我的,我能用它来保护你俩。”说着,伸手从我脖子上摘了下来,挂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于是,我和韩生紧紧攥着羊蹄子,王昌端着弩弓,返回了这间地上铺了一层朱砂的屋子。<!--PAGE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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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的正中央,散乱地堆砌着一堆木板,木板很厚,将近一米左右,这不是我目测的,而是我过去后,木板正好跟我的大腿持平。有几块木板上还留有被金属利器劈开过的痕迹,痕迹很明显,不用仔细看,一眼扫过去就能断定是被斧头之类的工具劈过。
事实上也容不得我凑上前去仔细看,因为我们只是在去找雯雯的途中路过这堆木板而已,就像一个断了水的人急着要走出沙漠,路过了一棵倒下的胡杨树一样,目光从干枯的树上匆匆掠过,便不再看它第二眼,生怕自己会走不出沙漠,落个跟胡杨树一样的下场。
这间屋子比其他的屋子都要大,但是却只有一扇门。
韩生和王昌就是跟胡三他们走散后,从这扇门里出来的。韩生说,门后是很多土窑洞一样的屋子,一间连着一间,一间套着一间,像迷宫一样,所以他俩才和胡三他们走散的。据韩生说,走散的当时是这样的,胡三他们走在前面,韩生和王昌走在后面,走着走着,王昌看到一面土墙壁上有个凹洞,洞里搁着盏油灯,油灯是灰色的陶土烧成的,上面有鱼鳞一样的纹路,还有用红色和白色描画上去的花纹,灯盏里还有已经发黑的灯油,灯芯是棉线搓成的,油乎乎的,仿佛一点就能着。于是王昌便掏出打火机,凑过去点亮了油灯。韩生说:“快走吧,汽灯不比油灯亮吗?”王昌便跟着韩生走出了土屋子,外面的土屋子里有三扇门,却不知道胡三他们进了哪扇门,俩人生怕自己走错了,便站在原地喊叫胡三的名字,听到胡三在前面答应,也不敢贸然进去,只是喊叫:“胡三,你们出来,再领着我俩进去,我俩怕走错门。”胡三喊道:“那你们就站在原地别乱动,这里就他妈的是个大迷宫,我们这就返回去接你们。”韩生和王昌便站在原地不敢乱动,隔着土墙跟胡三喊着话,开始听着胡三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听上去马上就能从门里出来,可是他们并没有出来,声音在三扇门后面徘徊几圈后,竟然渐渐远去,隐隐约约听到胡三在喊:“你俩别动,我们马上就出来了。”后来便听不到胡三和范氏兄弟的声音了,他俩人站在原地大半天,腿都站得发麻了,还不见胡三和范氏兄弟出来,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便原路返回,走到有六扇门的屋子里,进进出出的没找到其他的出路,却不想遇到了我。
王昌点头同意韩生说的经过,又补充说:“其实是胡三和范氏兄弟迷路了,不关我俩的事儿,我俩就站在原处没动,又大声喊叫着,喊叫声已经告诉了胡三和范氏兄弟我俩的方位,可胡三还是迷路了。”
后来胡三回忆说,他和范氏兄弟正走着,忽然听到后面传来王昌的喊叫,王昌是这样喊的:“胡三哥,你们可别扔下我俩不管,我们找不到路了,快出来接我们呀,胡三哥,拜托,快一点回来呀。”倒是韩生比较镇定,在一旁不停地劝着王昌。胡三便顺着原路,辨着声音寻了过去,没想到这土窑洞进去的时候还没怎么觉得有何不妥,返回去的时候却辨不清路了,四周的墙壁都是一模一样的,土门洞也是一模一样的,反正就是明明听到王昌的声音就在前面不远处,可就是找不到原先进来时的门,他心里本来就有些烦躁,王昌又在外面哭天喊地地嚎叫,他心里就更烦了,可嘴上还得安慰着王昌,越是安慰,自己心里就越乱,三转两转地便渐渐听不到王昌的哭喊声了。<!--PAGE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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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胡三说自己迷路主要是由于王昌在外面哭喊,才导致自己心慌意乱,忙中出错。而王昌则坚决否定自己曾经在外面哭喊过,王昌说大声喊叫和哭喊是两码事,自己没哭过。
两人争执不下,便各自找证人替自己作证,胡三找来了范氏兄弟,王昌找来了韩生,结果范氏兄弟和韩生均面露微笑,闭口不语。所以,这件事便成了一桩无头案,两人至今仍各执一词。
但是胡三和王昌都极力赞同一件事,那就是,以后如若在墓穴中遇到土坑迷洞,千万记得不能走散,随时保持不掉队,最好是大家手拉手心连心地走进窑洞。
但是后来,我师父杨剑却一语点醒梦中人,杨剑说:“胡三,你掏洞的功夫天下一绝,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明白为何你找不到路的时候,不顺着王昌的声音直直地挖个洞过去,那比你来回转悠还要省时间。再说王昌,一定是被吓懵了,站在原地连腿都不敢抬了吧,你不会边喊边沿着土墙走动走动,抬脚踹上土墙几脚,或者用羊蹄子凿出个窟窿,胡三他们也好辨别你的方向呀。”
这都是后来大家闲聚在北京三里屯的一间酒吧里才说起的,现在却没能来得及想这些。我和韩生、王昌走在土屋子里,屋子很多,又很小,屋与屋之间或用门洞连通,或用通道连通。
但是屋子的高度却和普通的屋子的高度差不多,土墙的顶端需要把头使劲往后仰才能看到,就像刷牙的时候嘴里含着水在喉咙里打转那样,所以我们三人只抬头望了一眼,便不再打量土屋子的顶端,而是前后有序地走在一模一样的土墙壁旁边。这样的土墙壁即使打磨得很光滑,也不会像普通墙壁那样反射手电的光束,土墙就静静地站在两边,不动声色地吸取着你手中的汽灯和手电发出的光束,三个人的一盏汽灯和三个手电的光,刚好能照亮一间屋子,如若往远处照射,便会看到光束中灰蒙蒙的细小土层悬浮着且还在慢慢飘动,就和薄雾中汽车大灯射出去的光柱差不多。
我们三人就这样从一个屋子进入另一个屋子,反反复复好多遍。就像一杯开水从一个杯子倒入另一个杯子反复重复好多遍,开水就会变成温水。而我们三人的心里也越来越凉,不知道要走遍多少个屋子才算到头。
在屋子里边根本觉不出屋子之间有多大的区别,只不过是大小不同罢了。门洞和外面的通道却是如同一条流水线加工出来的,大小宽窄,完全相同。
我们不知道有没有迷路,在这样的迷宫里走上十几分钟,人的脑子就麻木了,反应也变得迟钝了许多,走了两支烟的工夫,才想起来在屋子里和门洞旁、通道中留下记号。
后来王昌回忆起当时的感受,说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妓女,生意好得不得了,连着接了十几个家伙大小不等的客人后,猛然想起来,安全套忘记给客人们戴上了。妓女想起了安全套后,便握在手里等着给再次光顾的客人戴上,结果却没有一个客人再来光顾她。<!--PAGE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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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上面说的那样,等我们想起来做记号的时候,却没有机会去做记号了,因为我们已经走出了这片土屋子迷宫。对,我们走出来了。后来胡三说我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没做记号走了二十多分钟时间后,竟然能自己找到出路,走了出去。<!--PAGE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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