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抱怨我行事鲁莽,不加考虑便追了进去。这是人的自然反应,在身陷困境的时候,见到别人夺门而出,大多数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追出门去,只有两种人会留在原地不动,一种是反应迟钝的人,一种是绝顶聪明的人,所以,绝顶聪明之人往往同反应迟钝的人形影不离。很显然,我不属于这两种人,我是那种跟着大众潮流走的人,所以我跟在别人后面盗墓。
但是我会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譬如现在这件事,如果我不追着守墓人跑进门,这开启的门又合拢咋办?好不容易看到一道门,外面是陷阱还是出路,总得出去试试才知道。
门后不是陷阱,是台阶。洁白,温润的汉白玉台阶,盘旋而上铺了不到二十阶,便到头了。尽头依然是一个屋子,土墙泥地,一床一桌。和外面经过的土屋一样,土墙壁上开着门洞,不同的是门洞很矮,蹲都蹲不起来,必须双手触地朝里爬行。只要能出去,别说是爬行,就是让我像蛇一样地向前游动我也乐意。
朝前爬行了大约有几十米距离的时候,我看到前面透着亮光。又前行了一段距离,亮光便照射到了我的身上。
这不是手电、汽灯射进来的光,而是阳光,自然之光。
来到外面,首先看到的是一间茅草屋,确切地说是一个茅草亭子,因为它的四面没有挡风的墙壁,只有四根粗大的木柱子。亭子里有桌子,桌子旁有凳子,那个守墓人就坐在凳子上。见我出来,他居然用嘴朝旁边的凳子一努,说道:“过来坐。”
“少啰唆,给我老实麻利地站起来。”
“能坐着说话,为什么要站着?瞧你也不像是见过大世面的,谈事情都是坐着谈,站着谈的那是买菜时遇上了闲唠嗑。”
“我与你有什么好谈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坐着谈?”
“咱们可以谈谈这座墓里埋藏着的宝贝,你们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宝贝。”
“你会告诉我这些?”
“那要看咱俩谈话的效果怎么样。”
“那就谈吧。”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陪聊的大学生,或者像台湾的槟榔女郎。不知道是他想骗我,还是我想哄他,反正是自己走了过去,坐在了凳子上。也许是在地下待的时间太长了,想呼吸这外面的清新空气。
周围全是石壁,上面爬满了山藤,插满了横伸出来的酸枣树和蹦蹦花。仰头望去,只能看到很窄的一片天空,甚是蔚蓝。这里是个小山涧,这附近有很多这样的小山涧,小时候爬到山上,手握着树枝探头朝下望,绿森森的什么都看不到。回家后却挨了顿屁股板子,因为这里连大人们都不敢朝下探望,脚下全是滑溜溜的青苔和獾油草,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去,别指望着有人会下去找尸体,因为下去过的人都没上来过。小孩们屁股上挨过板子后就记住了,直到长成小伙子,也不敢来这里闲逛。
所以我从来不知道这山涧上窄下宽,下面还长满了厚厚的草丛,和弯弯曲曲的老槐树。小时候总是想着长大后下来看看,却始终没有勇气,也没那闲工夫,现在能看到这山涧下面的景色,心里却丝毫没觉得兴奋和满足。我的心思全在对面的守墓人身上。
“谈谈吧,这里究竟都埋着些什么宝贝?”
“你说话太直接,一听就知道还没谈过恋爱。”
“这,这关谈恋爱什么事情?”
“因为你说话太直接,你见过谈恋爱的时候谁一见面就问对方有多少存款,有几间楼房,有进口车还是国产车。总得有个缓冲的过程吧。”
“少啰唆,现在相亲谈恋爱都是这样直接问,合则谈,不合则散。”
“唉,现在的男人,苦呀!”
“喂,你到底说还是不说?怎么谈话还跑题。”
“也是,该说的迟早得说,那我就一五一十地跟你道来。”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我面前,低头面对着我说:“先帮我把脸上的面具撕下来,我这不是胳膊抬不起来嘛。”
面具?我说这张脸白得跟面膜似的,原来是面具,应该是面具,应该不会是他在骗我。因为我看到了耳根后面的几处褶子,就跟古装电视剧里的演员脸上的褶子一样,一看就知道贴过。刚才在墓里黑咕隆咚地用手电晃着看,加上心里紧张,自然不会发现这耳根后面的破绽,现在却一览无遗,我用指甲抠起边缘,轻轻一揭,一张薄如纸的面膜便从他脸上提了起来,露出他本来的容貌。
他的脸比面膜还白,不是他在敷面膜,更像是面膜在敷他。但是这种白跟面膜的白截然不同,面膜里不会透出血色,而他的脸白中透红,就像一块羊脂白玉被太阳映红一般。
这可不像是大老爷们的长相,像是戏台上的角色,怪不得他说话的声音异常尖细。
“好久没出来透透气了。”他长嘘了一口气,转身坐回了凳子上。“我姓杨,叫剑,你以后可以叫我杨剑。”他看着我,缓缓地说道。
“咱们都是同行,原先我也是盗墓贼,家师林峰偶然得知这附近有座朱家坟,便携我前来探寻。不料我们师徒俩却被这墓中的守墓人擒获,被关押在此已经多年了。”杨剑看着亭子外的一棵胳膊粗的槐树,轻叹一声,继续说道:“那年,我也像你这般年纪,也是个毛头小伙子,每天都跟着师父奔波在野外山谷之中,脸蛋晒得比剥了皮儿的松花蛋还黑,腿酸疼得像褪了皮泡在咸菜缸里。不为别的,就想跟师父学手艺,然后找几座大墓干几票,这辈子也算是传奇过了。”
“不过我们那时候男男女女谈恋爱,还没现在这么直接,上来就问有多少钱,那时候腼腆一些的姑娘要等到结婚后才敢问这些,大多时候是听介绍人说,和自己去揣摩猜测。不过那时候盗墓却跟现在一样,也是偷偷摸摸地趁着夜黑才敢出来。”
“师父从一本古籍上偶然翻看到一段野史,大意是元朝年间,一个驻扎在这附近的把总,领着几名亲兵狩猎至此,开弓射中一只野鸡,野鸡扑棱着翅膀飞进了一片树林,把总下马率亲兵追寻进去,结果就再也没出来。留守的两名看守马匹的亲兵以为是遇到了土匪的埋伏,急忙翻身上马,回城禀报。后来率若干人等前来寻找把总,终不得而返。回去后觉得无法向总兵交代,编谎言说把总等人路遇盘旋金眼雕,众亲兵被雕啄入悬崖,把总弯弓搭箭,用犀牛望月式将巨雕射落后,见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全都被巨雕啄下山崖而亡,不禁悲痛欲绝,纵身跃入悬崖,以示兄弟情深,义薄云天。总兵哪会被这种谎话蒙骗,正欲开口斥责训骂,猛然想到自己若要较真,则无法向上面交代,当下热泪盈眶,挥墨在墙壁上写下了射雕英雄四个大字,并将此事详细记入军情,令人八百里快骑送递大都。上面看了快骑传来的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后,也没怎么追究,这件事情就算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没想到偏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地编出一番故事,煞有介事,神乎其神,还给射雕英雄立庙作传,流传后世。记录这件事情的就是原来两个看守马匹的亲兵中的一个,把见众人每天在茶馆中听说书人讲述射雕英雄生平传记,流连忘返,导致农田荒废,于心不忍,便匿名如实写出当时情况,并自费印刷上万册,晚上偷偷撒在街道上。”杨剑娓娓道来,好像自己是个亲历者。
“我师父发现这本小册子的时候,它被垫在一个棺椁下,想是搬运棺椁的人拿来垫手用的,被压在了棺椁之下抽不出来了。家师当时也没太在意这本小册子,带回去后一直搁置在柜子。有一天无聊,取出小册子随手翻看,见里面还详细描述了事发地点的地形地貌,家师仔细阅读后,掩卷沉思,久久不语,连着两顿饭都没吃。直至半夜,把我从**拖起来,连夜收拾行囊,驱车赶往这边。”
“到了县城后,家师把越野车寄存在了歇脚的旅店里,领着我来到了坟上村,绕着村子足足走了两天,才算是把周围的地形熟记在心。晚上便领着我来挖墓了。”
“本来按照行规,盗墓之前一定要先在当地找个人压脚放哨,即使在盗墓过程中被人撞上了,碍着当地人的脸面,一般都不会捅到警察那儿去。再者还能从当地人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墓葬方面的传说,盗墓人都知道,传说里面有相当一部分都不是空穴来风,都是有依据的。但这次我师父却没像以前那样找当地人,也没约帮手,就我们俩人便潜入了墓中。”
“我们是直接从那片树林里挖下去的,因为这片树林当地人称朱家坟。这是在村子周围转悠的时候听庄稼地里的一个老汉说起的。那天晚上我们师徒二人用套箩朝下挖了几十米深,一直挖到了最下面的这座周朝墓穴。”
你决计猜不到我们见到了什么!”
杨剑瞪着眼睛注视着我,等着我猜。
我转头看了看出来时的洞口,心里想着范五他们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这里。
“他们一时半会儿的是不会找到这里来的,急也没用,折腾了一晚上,还是和我在这儿静静地坐会儿吧。就我现在这模样,一点儿都不会威胁到你,再说,我进去墓穴之内才算是守墓人,出了墓门一见阳光,我跟你啥区别都没有。”杨剑朝我说道。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怕是又想着什么法子糊弄人的吧。”
“你爱信便信,不信拉倒。我只是觉得两个大老爷们面对面干坐着,没酒还能忍受,没话就有些变态了。”
“那你说吧,你看到了什么?”
“得,还说是让你猜猜呢,你这……唉,那我就说吧。”杨剑摇头叹气,接着说道,“我们师徒二人下去后,竟然看到下面有四个人,四个大活人,身上穿着民国时候的黑缎子长袍,褴褛得像跳草裙舞的裙子。头发比我现在留的头发还长,用衣服上的缎带子扎着。脸白如雪,牙齿却出奇地黑,看上去就像戴着黑牙箍还被烟熏过似的。”
“那四个人围成一个大圈,等我俩下来还没站稳脚,他们便从黑处钻了出来,围住了我们爷俩。师父手里还拎着挖土翘墙用的滚叉,抡起来就朝他们砸去,可惜被其中一人单手夺去,我拼命挥动着手里的套铲,被一人用胳膊挡住,震得我虎口都快裂开了。然后他们像拎鸡崽一样把我俩带出墓室,拎到了这里,就是咱们现在身处的这个茅草亭子里。”
“趁一个人不注意的时候,我探手扯下了他脖子上的一条项链。你别笑,我说的都是真的。别以为只有你们知道守墓人脖子上的封土盾项链,但凡是拜过师的盗墓人都知道这事。都知道他们脖子上的项链就是他们的**。”
“我刚扯下项链,他们四人立刻愣住了,随后大声狂叫,手舞足蹈,像是疯了一样。”
我原本以为能用扯下来的项链要挟他们,但是我错了,你也错了,包括他们四个人也错了,从古至今的盗墓人都错了。”
“怎么错了?”
“传说中封土盾项链是守墓人的**,这倒是不假,但是绝对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样,可以用项链来要挟守墓人。事实恰恰相反,被要挟的是自己。”
“什么意思?糊弄我?”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完后你就明白了。那四人在亭子里狂呼大叫,绕着四周满地乱跑,虽然仅有四个人,但那气势丝毫不亚于狂欢节时的街头广场。持续了很久,那四人终于安静了下来,走到了我和师父的面前,说,请随我们来,看看这座墓穴中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