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泰的烧是整个退了,只是鼻塞和咳嗽还没大好,感冒药再有特效,治疗总需要过程他身体还有些虚弱,吴安平便叮嘱他多喝些粥,葡萄糖也补充一些
正说到今天的安排,便有些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侧耳细听,似乎夹杂着激烈的咒骂和争吵
吴安平和夏听白双目相接,都知道是丐头到了
果然,刚要出杨三泰的窝棚,就有昨晚见过的那个在码头做脚夫的年轻人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先生,袁癞子,他来了”吴安平道:“慌什么?一个袁癞子,翻不过天去走,带我们去见识一下上海人口中的瘪三”
乞丐和地痞,上海人谓之“瘪三”由于上海的小瘪三发源于洋泾浜上的郑家木桥一带,所以上海人常用“郑家木桥小瘪三”一词骂人袁癞子的老家就在郑家木桥附近,因此“瘪三”的身份,在他倒最为正宗
只是,他这个瘪三也有些特别
袁癞子原是五省联军驻沪手枪营的一个普通士兵,在**领导的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中,见势不妙提早逃回老家,这才躲过一劫国民革命军入沪后,他见风声已过,市面已有些平静,就从郑家木桥来到闸北,想从上海滩混口饭吃
只是,上海滩好混饭,但想混口好饭就不容易袁癞子本就不是踏实人,抗包拉车的活儿不想干,嫌挣钱少又累,各工厂里挣钱多的技术活,他眼馋又没本事干,终归只能在市井捞偏门,坐实了“郑家木桥小瘪三”的身份
但在上海的市井,各行各业都有把头,能捞的偏门虽多,却个个都被先入行者划分了地盘,立下了行规,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想拜把头,袁癞子拿不出礼钱,想争地盘,他不够胆也不够狠
他其实是在帮的,因手枪营一个排长是洪门弟兄,为拍马屁混些好待遇,他也跟着入了洪门只是那排长本就是个小角色,连带他也边缘到不能再边缘,跟称雄上海滩的洪帮,根本套不上什么近乎,还是得自谋出路
琢磨来琢磨去,他脑中灵光忽现,决定从事最没风险的乞丐行,纠集十来个同样五省联军的逃兵,想做一方丐头
袁癞子逃离战场时,没忘记带走手枪,后来也一直随身带着防身其他十来个逃兵,也没忘记带着枪跑,只是他们毕竟不人,没钱根本待不住,转眼就把自己的手枪或步枪卖了,得了一些银元,也逍遥了几日这些逃兵中,袁癞子资格不是最老,资历也不是最深,就因为他剩了枪没卖,又人,就成了头,当了老大
乞丐行也有把头,而且组织也很严密
海就有陆、周、钟、王、二沈、二赵八个著名丐头,这八人掌管着全上海的乞丐他们可说是乞丐世家,父辈的地痞恶棍,由管事或地保推选出来,充任丐头管理行乞者,为的是清净地方,不使生事丐头可坐收渔利,调解争端,规范行乞,平均利益,每月每年都能从各商铺得些月规、年规,收入颇丰,且子孙相传并无限制
这八个大丐头,每人手底下都有六个大头目,再往下又有三十个小头目而每个小头目之下,又有一种领袖,称爷叔,负责组织具体的行乞活动一般每个爷叔,控制大约十到二十个乞丐,又分老丐、残丐、丐童几种
个丐头把整个上海划分为东西南北四大区域,每两个丐头管理一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无数个行乞者的小集团,每个小集团又都有一个颇有资历的爷叔为首领,下面管辖着十几二十个乞丐,占有一个大本营
在八大丐头的管理下,上海的乞丐行,除分凤阳帮、淮阳帮、山东帮、江北帮、江湖帮和本土帮等派别外,还根据行乞方式不同,另分钉靶派、训子派、硬矗派、唱春派、哀党派等行,各拜释迦牟尼、朱元璋、赵匡胤、方卿、金松、百里奚之妻等为本派的祖师
各帮各派各有地盘,又因利益倾轧,经常发生冲突,严重时还会闹出人命
袁癞子哪知道这些
他只见那些爷叔吃穿不愁、丐头足食丰衣,却从没见过爷叔向小丐头上供、小丐头向大丐头缴银,又感觉上海的乞丐多不胜数,哪里都能拢到一些,所费又不需几何,便急不可耐跳入了这个行当
刚开始确如他想,收获还不错,凭在入沪各道口截到的两百多逃荒要饭的乞丐,每日他和十来个逃兵兄弟,都能各分半个到一个银元,足以让他们不愁吃喝,且隔三差五能找些私娼泄泄火这些人本就没多大追求,有这样的日子过,已足称满足
只是好日子没过多久,便接二连三开始出事故因袁癞子不懂行规,悍然入侵其他丐头的地盘,非但他控制的那些乞丐,总是遭到其他乞丐的抢夺,几个逃兵兄弟也相继遭到了一些爷叔的殴打及恐吓
袁癞子是有枪的,但这枪却只能用来威慑,而且他那支手枪本就是一支“善良”之枪,自分到他手中,就从来没对着人射击过,打靶成绩虽好,但晕血
他算比较聪明,拿着这把善良之枪,陆续在弄堂堵住好几位爷叔,变着法地威吓虽是虚张声势,但那些爷叔也是眼睛大见识小,被黑洞洞的枪口一指,就都吓得屁滚尿流,非但赔钱赔罪,连手下的乞丐也都被袁癞子毫不客气夺走
麻烦终于来了所谓“鱼有鱼头,蛇有蛇精,蚂蚁有主,蜜蜂有王”,就算沦落到成为乞丐,这些个爷叔也是既有窠又有头的袁癞子得意没几日,便被爷叔上面的小丐头找上门来,双方大打出手,各有胜负小丐头搞不定他,便找了再上一级的头目,这回人多势众的袁癞子这伙人便只剩挨收拾的份
但是,上海势力最大的乞丐集团,恰恰是本乡本土的“老弟兄”丐帮袁癞子探知丐行的规矩后,便想方设法疏通了“老弟兄”来调解“老弟兄”上报到八大丐头,八大丐头怕人议论不照顾本乡人,便发下话,平息了袁癞子和其他小丐头的纷争
“吃讲茶”过后,袁癞子不得不答应退出城隍庙一带,而且交出手底下所有乞丐,以补偿其他小丐头的损失但作为平衡,恰好柳营路和八字桥一带的丐头,因不慎得罪青帮的大人物,被沉了黄浦江,王沈两位大丐头便商定,若袁癞子能出些“份钱”,便能接收死鬼丐头的地盘和其控制的三百多乞丐
这些乞丐,正是吴安平在窝棚区遭遇的这一批
袁癞子还想吃这行,便又是凑又是借,交了两百大洋的份钱,这才在几天前成了这里的丐头,那十来个逃兵兄弟,也重又当上了爷叔为此,袁癞子欠下八十块银元的高利贷,虽利滚利有些重,但是青帮的买卖,他不敢不还
不过他算盘打得也算如意这里有三百多人,每天的收获省下来,能有十几块银元,两个月也就能还清,到时候还是该吃就吃,想嫖就嫖,天天都是好日子
袁癞子绝没想到,今天一早他满面春风来喊人开工,竟会遇到三百多乞丐要集体与他决裂这样的怪事他自忖比起其他丐头,自己已算仁义,既没干为博取同情故意打折人腿脚的事,也没在规费之外另收这些人的敬奉,但这些人竟跟他来这一手,莫不是觉得他袁癞子当真可欺不成?
虽然上海永远不缺乞丐,但他这时已知道,就算收拢乞丐也是有规矩要守凤阳来的要归凤阳帮管,淮南来的要归淮南帮管,况且,就算能找到些哪里都不犯忌讳的孤魂野鬼,要将之整合成高效率的行乞团队,也非朝夕便能成功要饭不是技巧,但要钱就有技巧,而且想要得到丰厚的施舍,是必须经过一系列专业培训爷叔就是干这个的
要是搁在以往,袁癞子或许能退让,但现在不同,若隔段时间收不到钱,那高利贷就会越滚越多,直到他再也还不起他还真不想有朝一日,竟不得不到黄浦江底和水草为伍,和王八鱼虾比试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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