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福道:“你放心好了我让小慧跟那边说一声让他们不要等了。一会儿昭阗二哥找我商量事儿正好你也跟着搀和搀和。”
大家正说着昭阗喊门来了。
昭阗听说要在这里吃饭知道无法阻拦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到代销点上买了一瓶景芝白干。回来时菜肴已经准备停当:一盘腊肉炖豆腐一盘小葱炒鸡蛋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醋熘白菜芯。
亲人相聚自然有一番酸甜苦辣。三杯酒下肚王福聚开言道:
“昭阗这里没外人我可得把话说在前头今儿我把小冰交给你了如果你再因为这事儿让孩子受委屈我可不认!你姐姐也是这个意思。”
“他敢!”在一旁做活儿的文氏插言道“我觉得俺小冰怪懂事儿的每天见了面总是奶奶长奶奶短的叫得多口甜哪。谁要欺负俺这孩子我都不认!”
“听见了吗?”王福聚朝昭阗一笑。
昭阗也“嘿嘿”一笑连忙给姐夫端起酒杯。王福聚一饮而尽。
大家又同饮了几杯昭阗脸上开始泛起了红光。他想对鲍福说点儿什么嘴张了张又闭上了。鲍福举杯跟他罩了罩两人同干。
昭阗喝着喝着话语不觉就回到从前了:“姐夫您根本不知道我跟鲍福兄弟的关系……”
“怎么不知道?邻居加兄弟呗!”王福聚快人快语。
“你怕是知道得还没那么详细吧!我们俩敢情比亲兄弟还亲!”昭阗意味深长地说“我十岁时死了亲娘家里兄弟姊妹们多衣服烂了谁给缝补?还不是靠咱大婶子一直照顾着!我也知道从前大婶子一家比咱家还难过人家不仅没向咱借东借西还经常帮着咱。人家的好咱一辈子都不能忘记!鲍福兄弟有志气家里一天比一天好过起来如今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他过好了我这当二哥的自然也感到荣幸!我们俩一块光屁股长大啥事儿都没有相互隐瞒过。别看鲍福几代单传如果在咱们芦花村有哪个敢动他一根毫毛的他得掂量掂量。咱这一大家子人家不想欺负人家可谁也休想惹咱。”
平心而论这番话要是搁在其他场合下说鲍福或许还能听得进去可是现在明摆着你有事儿要求于我干吗还说这些话?这到底是说明我的头脑简单呢?还是你的眼皮子太薄?好在鲍福还比较识趣:亲人相聚说话随便。因此也就没有十分往心里去不过他还是阻止道:
“二哥这些事儿咱姐夫都知道咱们吃菜!”
“他知道?”昭阗挺了挺脖子呷了一口菜却并没有因此而止好像后面的话不说出来心里就会积成疙瘩似的“他知道咱大爷临死时说过的话吗?”
“他老人家临死时说过啥话了?”王福聚好奇地问。
“看看你不知道吧!”昭阗觉得下面的话还有必要再重复一番:“要论血缘关系咱们跟鲍福兄弟已经到了五服沿儿上了。可是咱大爷临死的时候却让我们十几个叔辈兄弟统统跪在地上对天誓今生今世要把鲍福当亲兄弟看待谁要违言天地不容。”
显然王福聚还是第一次听到因此睁大眼睛。
“谁都知道咱大爷一天学堂没进过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筐可肚子里的学问却多得装不下。从前凡是村里的大小事儿都得请他老人家张罗他的见识在这远近是出了名的。可是有一天他老人家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居然讲起‘朱元璋火烧庆功楼’的故事来了。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年月呀?‘火烧庆功楼’是随便讲着玩儿的吗?他这一讲不得了啦红卫兵立即找他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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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气温少说也有三十八度咱大爷被推到土台子上头戴高帽子背上立着一块牌子脖子上还悬挂着三块青砖。您想一个快八十岁的人了就是光让他站着挨晒就够他受的了哪里还经得起这么折腾?
“眼看着大爷支撑不住了咱一家老小却只能站在台子底下抹眼泪谁也不敢为他求半句情。就在这时鲍福兄弟一下子冲到台子上把大爷脖子上的砖拿下来就往红卫兵的头上砸……要不是他们跑得快早有人送命了。……转眼工夫整个会场全乱套了……
“事后红卫兵们把鲍福兄弟告到公社里他就跟到公社里;把他告到县里他就跟到县里。县革命委员会主任一听他是烈士子弟也拿他没办法。
“想想咱大爷去世也快五个年头了吧也就是说他老人家从土台子上走下来以后又活了五年这五年全是鲍福兄弟给的呀!”
王福聚听了立即肃然起敬起来。
昭阗接着说:“今天他鲍昭珙牛啦狗屁!想当年他老子在土台子上挨斗的时候他连个响屁都不敢放窝囊着哩。你鲍昭珙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身后有这一大家子人家为你支撑着!你以为孙友军真能给你撑腰吗?我才不信呢我只相信远水解不了近渴。像鲍福兄弟这样的人物才算是真正有本事呢。”
这番话果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鲍福尽管一直摇头摆手但还是满心里受用因为这毕竟是他有生以来最辉煌的一幕。他本来还想继续听下去只是到了后来他现昭阗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昭珙才有些恐慌起来。平心而论他并不怕昭珙什么只是不想无故惹起一场纠葛。他不得不制止住昭阗越来越高的嗓门。王福聚也在劝说。
昭阗自我解嘲道:“我没有醉我的酒量你们还不知道吗?这几天真是把我憋坏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昭阗吓得一颤失手将酒杯打落在地。
原来学智提着一壶开水走了进来。
昭阗尴尬地笑笑:“又让侄儿笑话了你二大爷丢丑了。”
学智抚慰道:“二大爷您说哪里的话?”连忙给他换了个酒杯又给他冲了一杯茶然后冲着客人道:“姑父二大爷你们慢用。”说罢便走出房间。
王福聚不禁赞叹道:“鲍福兄弟这孩子样样招人喜爱你是怎么教育的?”
鲍福把目光撒想昭阗:“这话你应该问他的老师。”
“惭愧呀!”昭阗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
“鲍福兄弟……”昭阗故意拖长语调目的是把大家的注意力再次集中起来“看来你二大爷的事儿大哥是很难靠得住了。”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鲍福试探着问。
“我想了很久觉得还得你出面才是。”
“我?”鲍福指着自己的脸“我去找大哥?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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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吗非要找他?不信离了这棵小树就吊不死人?”
“那你的意思是咱另找他人?”
“对。”
“找谁?”
“霍组长。”昭阗言语中肯地说然后他把茶杯移向一边“你跟霍组长的个人交情不是很深吗?谁不知道你是霍组长树立的典型又是贫农代表?贫农代表代表贫农说话办事这才名正言顺啊!再说啦贫管代表这也是贫农扮演的角色呀你二大爷是地地道道的老贫农这毋庸置疑就是再往上查三代还是老贫农。这样的根基这样的关系他霍组长能不认真考虑考虑吗?”
鲍福最怕的就是昭阗一番话把他推向极致到时候他退没地儿退进又不好进里外都不好做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他居然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单就贫管代表一事他完全可以找霍组长纠缠一番。可眼下他最需要解决的却是自己的组织问题。如果组织问题解决不了他鲍福就是有一万个条件也休想进入大队班子。一旦进不了大队班子就意味着这一年来的心血白费自己的一身真本事只能关在家里欣赏。因此他很不愿意把这件无关痛痒的事儿跟他的大事混在一起。可是如果拒绝了昭阗的要求后果更难想象。因为昭阗毕竟是党员队伍中的一个活跃分子即使在大队支委的眼中都举足轻重。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跟昭阗是从小的兄弟十几年的邻居尽管两人在内心深处各有各的小算盘但大面上还是很合得来的。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看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你们哥俩商量的事儿我能插上一句吗?”王福聚近似哀求地说。
昭阗瞪了他一眼:“你啥时候学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两位兄弟甭管咋说我好歹也当了十来年的民办教师多少也懂得一点儿跟学生打交道的滋味。”他觉得后面的话应该面向鲍福:“像你二大爷那样一个字不认识一旦要跟众多的学生讲话他能行吗?”
昭阗真没想到姐夫会突然冒出这句令他扫兴的话来。他尽量克制住内心的不快言辞激昂地说:“亏你还是个民办教师难道你连贫管代表的概念也不清楚?所谓贫管代表就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既然是贫下中农那么又有谁在旧社会上过学?没上过学哪来的文化?没文化这无可厚非张春桥同志曾经讲过:‘我宁要一个没有文化的劳动者决不要一个有文化的剥削者精神贵族。’这就是说无产阶级要想占领学校这块阵地先要在思想上占领它而最能代表政治觉悟和思想品德的就是阶级成分。从这个意义上讲您大爷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席话说得王福聚的脸跟柿子一样红。他只有点头儿的份儿。
鲍福也非常清楚自己要想在政治理论上跟昭阗分个高低那简直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经过再三斟酌他觉得昭阗的意见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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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鲍福来到大队部。他在霍组长的办公室门前徘徊了很久却不敢冒然进去。因为他始终想不出以什么理由向霍组长提及这件事儿。大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不能在门口待得太久于是一咬牙便走了进去。
霍组长正在紧张地起草一份材料看见鲍福进来了随即将手里的东西稍做整理便把目光转移到鲍福的脸上。
此时鲍福紧张得有些抖。
霍组长开门见山地问:“有什么事?”
鲍福强作笑脸:“有件小事儿想向你汇报汇报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说吧。”
也许是因为霍组长的面孔太严肃了鲍福比刚才更紧张。他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霍组长看到他紧张的样子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尽量使表情放松起来并用一种非常和蔼的语气重复道:“有什么事儿吗?”
鲍福鼓起勇气:“霍组长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你汇报?”
“看你有什么话说就是了。”霍组长一副大将风度。
鲍福又支吾了好半天才嗫嚅道:“工作组进村差不多有一年了吧?这一年来您对我的教育很大在工作组十几个成员当中我最尊敬的就是您我一直没把您当外人就是在别人看来您对我也特别器重。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您的水平高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的根子正……”
霍组长听来听去终究听不出鲍福想说什么。他很想说上一句:“不要婆婆妈妈好不好?有什么话就直说。”但经验告诉他做农村工作靠的是耐心任何急噪情绪都可能给工作带来被动。于是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继续耐心地等待。
如果抛开这种特定的环境谁要是说鲍福的嘴笨他一万个都不会承认。不仅他不会承认就连芦花村的大人孩子都不会承认。他鲍福钢牙铁齿这在江湖上是有名的。您觉得昭阗的嘴巴够呱呱叫了吧?假如在街头巷尾跟鲍福抬起杠来十个昭阗被骂得狗血喷头也未必有本事还上半句嘴。不幸的是鲍福一旦遇到严肃的场合或者面对有身份的人嘴就张不开了。他自己从来就不考虑这个问题。或许现在离开了这个办公室他就会把刚才的尴尬忘得一干二净。一旦走出这个门再有人让他讲述刚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那将会是另外一种情景他会把所有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得淋漓尽致甚至会重复夸赞自己在某一句话或者某一点上做了天才性的挥。而此时他自己都恨自己说出来的话太龌龊。你说没人跟你争也没人跟你抢你紧张什么?还有放着光明正大的事儿你不说为什么偏要讲跟霍组长套近活儿的话?这是哪码归哪码啊!他并不是不清楚在这种气氛下该说些什么……而事情成与不成倒是另外一回事儿……可他就是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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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出一片吵闹声。
原来七队和八队的社员为争用大队的一台柴油机各不相让最后争吵起来。两位队长各自挥拳撸袖两边群众各保其主大有大打出手之趋势。最后文圭汝出面协调两边社员仍然据理力争。文圭汝一看两边的社员都拿他的话不当回事儿气得暴跳如雷。他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招数:镇压。
“不象话太不象话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工作组?还有没有大队党支部?啊?你们不是平常都咋呼着自己风格高尚吗?为什么一台破柴油机就使得这样兴师动众?过去没有柴油机的时候你们都饿死过?如果真要闹的话咱们干脆办一期学习班到时候我来奉陪。我看有些人早该进学习班了!今天我就说这些如果再有谁还不服的话请他到办公室里去说我在那里恭候。”说完调头便走。
这边社员们一个个像霜打的南瓜各自无精打采地走散了。
霍组长的办公室里灯光明亮烟雾缭绕。
鲍福低垂着脑袋像受审似的一言不。
霍组长语重心长地说:“鲍福同志主动向组织上反映问题并提出自己的建议这非常好。这先体现了一个有觉悟的同志对工作组和大队工作的支持。关于西成老大爷的个人情况你已经做了介绍很值得研究。你放心我会及时把你的意见向工作组和支委会转达。不过有一条我得纠正你组织上的事儿必须由组织上共同研究决定而不是有哪一个人说了算。工作组也并不是凌驾于大队之上的权利机构。我多次在讲话中强调工作组是县委委派的工作机构它的任务是协助并引导农村基层干部正确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而不是取代农村支部。
“鲍福同志刚才你已经谈过了根子正这是好事情。正因为如此工作组才对你充满了信心并把你列为重点培养对象。在这里我需要提醒的是在将来的斗争中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一定要着眼于大局一定要经受住各种各样的考验。现在芦花村方方面面的人都在关注着你所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站稳脚跟千万不能给某些人留下一丝一毫的把柄。目前芦花村的斗争形势十分复杂。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叫鱼目混珠……”
鲍福昏昏沉沉地听了半夜始终没闹清这事儿到底是行还是不行。(全本小说网 www.QuanBen-XiaoShu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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