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崽子别叫嚷了,吵得人耳朵疼。乖乖回到你妈怀里吃奶去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得耽误我们上路了。”
嘲笑的声音,漠视的眼光,不屑一顾得冷遇令铁木真全身震颤着,他将双手握成了拳头,莫大的悲愤所带来的力量凝聚其上,但却不知该打向哪里。
这样的描写,虽然很生动,但显然是出自对铁木真的性格一无所知的民间艺人的杜撰。他们在这里将铁木真按照寻常人遭到不公正待遇后的表现经过添油加醋得艺术化处理放大起来,却没有留意到其中所流露出的不知所措和鲁莽轻率。
他们忘记了,铁木真那样的人是不会做出任何徒劳无益的举动的。在此,我们仅仅将其做为一种反衬来加以叙述,从而区分智者与匹夫之间的天渊之别。
同样被惊动的诃额伦的表现却成为流传于草原上的一段佳话,从而使她成为了一位蒙古妇女的典范,以诃额伦母亲(月伦—额客)的威名被载于史册,传于口头。铁木真看到母亲骑着父亲生前出阵时常常乘跨的那匹银灰色骟马,手持象征着乞牙惕氏王权的白旄秃黑(用白色马尾妆饰的旗帜),驰骋于叛离者的人海中,高声呼喊着也速该的名字,向族人们发出呼吁:“还记得这杆为乞牙惕家族带来无上光荣的秃黑吗?失去这些,你们还有什么?从此甘于象泥土一样被人踩在脚下吗?”
没人看她,也没人回应她。秃黑随夜风翻卷飘舞,不时发出猎猎之声,在曦微的晨光中显得无力而渺茫。失去强力支配的同时,它的生命力亦如流云逝水般一去不复返了。在众人的眼中,这一家孤儿寡妇已经毫无意义了。
铁木真以怜悯的目光遥望着徒劳呼唤着部众的母亲。他知道,这样的行动不会起任何作用,却也没有上前阻挡的必要。这是一种态度,失败却未必要屈服,但自己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毋需事事效法母亲。因此,他既不上前相助,也无意去阻止,只是站在帐幕前用沉静的目光观察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越来越多行色匆匆的牧民们从各个方向赶着驼马、车辆和牧群,神情木然得汇聚到自家帐幕前的开阔地上,茫然无序得列成大大小小的集团,或一个家自成一群,或几户结为一伙,舍弃熟悉的土地,冷漠而颟顸地从手擎秃黑的诃额伦马前缓缓得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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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过的人丛中,诃额伦看到了蒙力克,看到了捏坤台石和答里台这两位也速该的亲兄弟,也看到了阿勒坛——前忽图剌汗的儿子,也速该的表兄。她向他们发出了呼吁:
“捏坤台石啊,答里台啊。也速该从未亏待过你们呀!战场上保护你们,营地中维护你们,你们的羊群比他的要多啊!”
“阿勒坛,也速该杀了多少塔塔儿人呀!他从未忘记忽图剌汗的仇,可当他死在塔塔儿人手中的时候,你却在做着什么?”
“蒙力克,你忘记了什么啊?忘记了也速该对你的临终托附吗?他的灵魂在天上,借助我的眼睛在看着你呢!你难道连巴刺合赤的一半也及不上吗?”
被呼唤的人中,前三人只有让身体尽量远离诃额伦,他们的部下则满面沮丧,仓惶奔走起来。显然,诃额伦的责问曾经在适才的片刻之间唤起了他们心中某种微弱的动摇,然而看到自家首领们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后,便不再有任何表示了。
被诃额伦提及的诸人之中,唯有蒙力克将头埋得更深,脚步也愈发慌乱起来,甚至有些踉跄。一瞬间,他似乎要停下,但终于没有停下。忽然,他的衣襟被人抓住,向后猛扯。接着,那人超过了他,拦挡在他的面前,同时也阻住了另一些人的脚步。
“没心肝的家伙们,都给我站住!”
蒙力克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脸上就着了一巴掌,同时,怒喝声传入耳际:“你是聋子吗?你的心被野狗吞吃了吗?你的眼睛被苍鹰啄瞎了吗?背弃自己不久前许下的诺言,就象一头没了主人的羊羔般四处逃窜吗?你还算晃豁坛族的汉子吗?”
眼冒金星的蒙力克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打骂自己的正是老父亲察剌合埃不罕。老人苍白的须发不知是因风吹还是愤怒,呈现出飞扬张越之势。
“父亲……”掩着红肿的面颊,蒙力克结结巴巴得小声呼叫着。
“别叫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胆小鬼,昧了良心的家伙。”
“我……也是没办法。”
“没出息的浑蛋,给我站到诃额伦身边去,守住铁木真!”
“这……”蒙力克迟疑着,看看父亲,又望了一眼诃额伦,最后,又将目光扫过更远处的铁木真,口唇微微动了动,惶惑不知所谓得摇晃着身子,脚下却依旧如着了定身法般不敢稍有移动,生怕因此而招开暗中监视的泰亦赤兀惕人的怀疑。
老人见他如此犹豫,愈发怒不可遏:“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用的儿子?晃豁坛的子民们,还记得也速该给予我们的恩义者,跟我来……”
他的声音忽然就断绝了,如同被什么物件咔住了咽喉,双眼向上疾速得翻白,嘴张得大大得,却就是发不出声音,嗓子眼里只发出几声奇怪的“哦……哦……”,接着身子摇晃了几下,整个人便向前扑倒了下去。人们这才看见,在他的背脊上赫然插着一支长矛(3),深入后心,矛柄因身体与地面的撞击而微微振动,威势之残狠,令所有目睹这幕惨变的人的心房也随之震颤不已!唯一敢于指天划地而有所争辩的人物,就这样戛然终结于公然的谋杀之下。再也无人敢于抗辩什么,即使是亲眼目睹父亲死亡的蒙力克也仅仅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便被同族中人掩住了口,然后连拉带拽的裹入人与兽组成的漫漫长流之中,如落叶入水,打个旋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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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人已经消失在远处小山丘的背后,后面的人则陆续走过诃额伦的马前。那秃黑,此时俨然已经化做了人们离开营地、寻找出口的标志。
诃额伦已不再呼吁什么了,失去老人的巨大悲愤几乎淹没了她的心。但是,她的身子依旧如标枪般挺得笔直,脸色苍白,神情刚毅。在铁木真的眼中,此时的母亲俨然化身为一尊女神的雕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刚健美丽、英气逼人!
铁木真想:母亲现在的样子,就是白鹿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吧?柔和之中的刚强,温顺背后的坚毅。
不久,当东方发白的时候,最后一群人也消失于小丘的背后,原本热闹的营地已变成了一片旷野,只有铁木真一家的帐幕孤伶伶得被遗落在原地,苍凉得守卫着也速该的亡魂居所。
诃额伦下马,缓步走到被丢在原地无人收殓的察剌合埃不罕老人的尸体面前,双膝跪倒,将老人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端详着老人那临终尤自义奋填膺的面容,将头深深低了下去,发出轻声的啜泣。铁木真带着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以及最小的妹妹帖木伦也一齐走上前,向母亲那样,在她的对面围成一个半圆,跪下来。
铁木真哭了,在父亲死时没有流出的泪水,在这一刻不可遏止得泉涌而出,为这乞牙惕族中唯一的勇士而痛哭流泣。面对部众离散尤其自坚如铁石的他,此时却痛悔万分,对这位不畏强权的赤诚老人,铁木真自觉无以为报。他所亏欠于老人的是一条性命,无价的性命!
诃额伦渐渐止住了哭泣,担心得看着对面号淘大哭的儿子,轻声道:
“蒙力克走了,捏坤台石和答里台也走了,就连锁儿罕失剌都走了。”
她细数着每一个熟人的离去,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在也速该生前,都与她们一家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如今,却已不复存在。正如人们之前说的那样:“湖水竭,美玉灭,也速该,命已结,复以何言耶……”
“不,我们还在!”
铁木真倏然抬头,眼中闪着电光与雷火。他手指自己,随即又指向远处那孤零零的帐幕。那里有他的弟弟和妹妹。
他猛然站起身,向着天边每天照样升起的旭日长声呼喊着:
“长生天,请看吧!我——们——还——在——!我——们——还——在——!”
他的声音穿越呼啸的晨风,刺破空廓的苍穹,在茫茫草原之上回旋、荡漾,经久不息!——
(1)春祭乃漠北民族之旧俗。《元史.祭祀六》载:“每岁九月内及十二月十六日后,于烧饭院中,用马一,羊三,马湩,酒醴,红织金币及里绢各三匹,命蒙古达官一员,偕蒙古巫觋,掘地为坎以燎肉,仍以酒醴、马湩杂烧之。巫觋以国语呼累朝御名而祭焉。”可见,这一次的春祀就是所谓的十二月十六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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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她们其实是俺巴孩汗的遗孀。
(3)《拉施特书》作“箭入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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