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真怀着激荡的心情刚刚走出了孛儿帖的产房,合撒儿便靠近他的身边,小声地说了一句:
“札木合请你去会面。”
“什么?”铁木真微微一怔,“去他的营地吗?”
“不,据豁儿赤说,是在蔑儿乞惕营地的废墟。”
听合撒儿这样一说,铁木真这才明白豁儿赤适才为何会突然出现,原来是以信使身份来对自己传言的。对于札木合的邀请,铁木真不敢怠慢。他想,对方必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对自己说。将会晤地点选在敌营的旧址,而不是他自己的帐幕,显然是出于对脱斡邻勒的顾忌。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但是至少可以肯定一点,谈话之中必然会含有不欲为第三方所知的内容。
蔑儿乞惕营地的废墟正好位于三座营地的中央位置,无论从哪一座营地出发,路程都差不多,因此倒是一个很适合谈判的中立地带。铁木真赶到这里的时候,札木合早已等在那里了。此时的他,一反平日的和蔼可亲之态,脸上代之而起的是一层严肃的寒霜。
“安答的行动过于迟缓了!”
铁木真连忙告知他,自己的儿子恰在此出生了。札木合侧了侧头,略加思索后,觉得这个解释还算说的过去,再转回头来正面对着铁木真的时候,平日的和颜悦色已经重回脸上。铁木真暗想,这个人脸色变幻的速度还真是惊人的快呢。
“恭贺安答,喜添贵子,改日定要讨上一杯喜酒喝。”
“哈哈,改日定要请汗父和安答同来饮酒。”
铁木真脸上带笑,心中却殊无一丝喜意。虽然札木合向来是温良和善而著称,但是铁木真总觉得,在那温良和善的背后总是潜藏着一种琢磨不透的东西。使得铁木真每次与之面对的时候,心中都会暗生戒惧之意。
“汗父?脱斡邻勒?你认为此人如何?”
札木合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反复掂量了一番,然后轻轻一笑,问道。
“汗父发兵助我夺还妻子,斩杀仇敌,这一番大恩大德,铁木真没齿难忘!”
“你真的这么想?”
札木合双目中射出两道寒光,在铁木真的脸上扫来扫去,似乎要从中找出些什么。铁木真保持着面上的坦然之色,心中却已打点起十二分的谨慎。两个人便在这充满肃杀之气的废墟中凝立不动,彼此揣摸着对方的心思。铁木真只觉这一瞬间,较之当时的战场厮杀,又多了几分凶险。
良久,札木合大约未能寻到什么破绽,便缓缓说道:
“安答啊,你的头脑太过简单啦。”
铁木真知他下面必然有一番说词,便不接口,只待他继续说下去。果然,札木合声音略顿了顿,问道:
“你可知我们两家人马为何至今不退兵吗?”
“想是蔑儿乞惕的余孽未平的缘故吧。”
“并非如此。”札木合微微摇头,“安答你未统御过大军,不知这其中的厉害。蔑儿乞惕鼠辈经此一败,至少数年内元气难复,根本不足为虑。因此,我现在需要防范的便是脱斡邻勒这只老秃鹫啦。”
听札木合这样一说,铁木真心中已是雪亮。联想起当初月忽难为自己解说过的所谓盟友之间的利害关系,现在脱斡邻勒与札木合的彼此牵制,岂非正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吗?想到这一层后,铁木真便深深的点头,对札木合表示了自己的认同。
“安答啊,为人坦诚故然是一种高尚的品德,但是也要因人而异。眼前如果换做脱斡邻勒,我就不会说这些话啦。”
札木合长叹一声,以无奈的语气说道。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你与汗父都是一族之长,手中掌握着数万人的性命,小心谨慎也是理所应当的。”
“哼哼,话不是这么说的。”札木合冷笑道,“你道那脱斡邻勒是什么情深义重之人吗?一个靠斩杀了自己众多亲兄弟而登上汗位的人,又怎会将你这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当成亲子看待。你当他是父亲,他可未必当你是儿子!”
“不论怎么说,汗父终是出兵助我,我对他感激之情就如对安答你是一般无二的。”
札木合冷笑道:
“脱斡邻勒当年被乃蛮所驱逐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好象正是因为此事,才与先父结交的。”
“不错,可是他在找到你父之前,已经先向蔑儿乞惕人求过救了。可是蔑儿乞惕人根本不理他,反而将他赶出营地。这个仇恨,他从来没有忘记。此次,你却给了他一个报复的机会!他以替你复仇为口实,其实是在为自己复仇。更何况,他觊觎蔑儿乞惕人的领地财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前按兵不动只不过是怕引起其它诸部的猜忌而已。看吧,这老秃鹫日后必然设法将此地据为已有!至于他拉上我来参战,又将主帅之位让给我,只不过是为了少损些兵马而已。另外,也可以借用你我的安答名义,使这场战争更显得光明正大一些罢了!”
札木合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始终不离铁木真的双眼,见其愈听愈是惊异,心想火候差不多了,便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安答啊,我今日之所以将些利害说与你听,只是不希望你继续被这只老秃鹫蒙在鼓里,再被他当枪来使。我现在与他比着耐性,估计过几天他就沉不住气了,会主动提出同时撤兵的要求。我本无意与他开战,自然不会反对。可是,他也会要求你在我们之间选择一家来跟从,那时候希望你不要上他的当。别忘了,乞牙惕和札只剌惕才是真正的蒙古至亲,我们地近、水近、人更近。好啦,我的话到此为止。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如果觉得不错,就让豁儿赤捎话儿给我吧。”
留下这番话后,札木合果然不再多言。他向铁木真挥了挥手,便转身上马离去。铁木真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后,才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心中说了声“好险”。
其实,适才札木合说的这些,铁木真的心中早已有数,只是一味诈做不知而已。然而,要想骗过札木合的洞察力,却是相当之难。不过,他终于还是做到了。他不仅洞悉脱斡邻勒的意图,同时对札木合的想法也有所了解:蔑儿乞惕人的强盛终究要对他的事业构成危胁,及早将其剪除自是有益无害,更何况可以籍此令其获得不忘旧友,为安答不惜一战的美誉。至于他为何要力下说词,示图将自己接入他和阵营,只怕也未必是出于朋友情谊。正如自己在脱斡邻勒的眼中是一面掩饰称霸野心的招牌,札木合又何尝不会抱着同样的用心呢?看来,他们争夺的正是自己头上这块乞牙惕血脉正统继承人的名份。有了自己这块招牌,他们便可名正言顺的去征服分崩离析的蒙古诸部,进一步实现他们的霸权之梦。
经此一事,铁木真也有了新的感悟:今后,自己在与别人交战的时候,也必须先要树立起一个合理,哪怕是外表看起来是合理的籍口,从而将正义牢牢得抓在自己的手中,成为战争的工具。
同时,他也考虑到,从目前的形势上看来,无论自己的本意如何,都势必要在克烈亦惕与札只剌惕这两雄之中做出选择。对方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个值得利用的棋子。然则,这对自己而言也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情。当初之所以会去黑林向脱斡邻勒输款,正是基于月忽难为自己策划的发展计划。现在,即使对方不发出邀请,自己也是要想方设法去投靠他们的。当然,这决不是简单的投靠,而是一种借势自强的策略。如今两方面对自己志在必得的态度,却于无形中免除了自己的许多麻烦。
——这真是过河送舟啊。
铁木真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然则,下面所要面临的就是实际问题了。怎样做出抉择呢?的是脱斡邻勒?还是札木合?
两者从本质上而言,根本毫无差别。脱斡邻勒固然老奸巨猾,札木合又何尝是什么善男信女呢?如果因为选择了一方而招致了另外一方的不满,那么对于未来的发展同样有害无益。究竟如何才能在获得最大利益的原则下,却又不得罪另外一方呢?这的确是一个极为困难的命题。
铁木真低下头来,反复思索着。不经意间瞥见脚旁的碎石堆中的一株小草。这草居然可以躲过兵燹的摧残,不由得令他心中一动。那柔弱的绿色在两块硬石之间倔犟地生长着,顽强的展示着属于自己的生命颜色。这不正是自己当前处境的写照吗?自己就是一株无力的草,被夹在克烈亦惕与扎只剌惕这两块大石之间,却又不甘就此销声匿迹,已经渴望看到清澈的蓝天。
——好吧,既然命运给予自己这样的试练,那么自己就要勇敢的去面对。
想到这些,铁木真感到适才那个难题的答案距离自己已经不远了。
这天晚上,铁木真思前想后,反复权衡,最终选定了札木合。对方的那些话语固然有大部分是巧言令色的引诱,甚至还有隐约的威胁痕迹。但是,最后那句话却正中铁木真的下怀。与克烈亦惕那种格格不入的环境相比,自己与札只剌惕确实同出蒙古一族的渊源,正如札木合所言,“地近、水近、人更近”,可以避免因背井离乡而受到孤立,最终反而被强大的盟友所吞并。
再者,当年也速该死后,其部众不但有跟从于泰亦赤兀惕者,更有许多慕札木合势大者加入了札只剌惕的阵营,此去他处,应该会遇到许多故旧亲朋的。只要自己措施得当,应该有可能唤起他们心中的旧情,吸引他们回到自己的身旁。这就是借势自强策略的核心精要所在。
如今的铁木真,对当年的背离者已不再介怀。毕竟,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中生存下去,在自身力量不足时依附强者并非罪大恶极,不可原谅。自己此时,不也是在寻找强者做为靠山吗?长达十年的风险历练,使铁木真改变了许多旧日的想法,也使他形成了许多新的看法。
在下定决心后,铁木真就叫来了合撒儿,让他把自己的决定通知豁儿赤。想来,札木合得到这样的回音后,应该会非常高兴。至于如何做到不得罪脱斡邻勒,他应该也有了一个相当成熟的腹案。当然,在必要的时候,自己必须配合他把这出戏演好。
有时候,做做配角也是一件蛮轻松的事情呢。
铁木真在心中微笑了起来。眼前的游戏虽然散发着危险的味道,却又有着某种诱人的魅力。铁木真决定冒险。
几天后,札木合本人在一次由脱斡邻勒主办的宴会上公开邀请铁木真带领全族迁往他在豁儿豁纳黑河畔的营地。
这一番邀请的话语相当诚挚而热情,他先举起酒杯对脱斡邻勒汗道:
“尊贵的长者啊,亲爱的安答啊,你们请听我说。让我的铁木真安答多年流落在外是我毕生的憾事。天幸,今日与之重逢。我想请铁木真安答与我同返,我的部民就是他的部民,我的财帛任他取用,我的美酒与他同饮。因此,我向你,如父辈般的长者允准我的请求,也请铁木真安答接受我的邀请。”
脱斡邻勒汗侧耳倾听着札木合的陈述,冷峻的目光忽而扫视札木合,忽而落在铁木真的身上。直到札木合言罢,他略略颔首,却不正面做答,转而向铁木真问道:“你想随札木合去吗?”
铁木真自从听札木合说起话来,头脑就飞速地旋转,在脱斡邻勒问话的一瞬间,拟订了回答:“我无异议,但唯父汗之命是听。”
脱斡邻勒汗点了点头,啜了一口酒,这才以平缓的声音道:“父子之义,安答之情,都是人间最珍贵的情谊,即使远隔天涯,也不会淡薄。札木合,我接受你的提议。相信你们兄弟在一起,会让蒙古再度兴旺起来,与我克烈亦惕也会永结盟好。雄鹰与海东青在一起,翅膀会长得更结实。年青人与年青人在一起,事情会做得更出色。去吧,一起去开创你们的天地吧。”
“多谢父汗成全。”札木合与铁木真同时向脱斡邻勒施下礼去。
酒宴再喝下去,气氛就更加亲近了。札木合也随着铁木真管脱斡邻勒叫起了父汗。脱斡邻勒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迭声祝福二人的未来。散席之前,他与札木合商定:三日后,克烈亦惕与札只剌惕的部队同时拔营起寨后撤,然后各自返回自己的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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