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数声惨厉的哀嚎过后,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发出了警报。猝然遇敌对蒙古军果然是久经沙场的百战强兵,立刻从行军队形变换为应战队形,刀剑齐出,箭簇上弦。但是,他们忘记了一个事实,这里不是他们习惯于纵横驰骋的草原,没有开阔的视野,更没有散开队形的回旋余地。那些以前习惯的战法,此时全然不起作用。因此,一旦变换队形,在如此狭小而陌生的区域内便自相拥挤起来,耳闻战马惊嘶,人声鼎沸,却没有人能够发现那些箭簇究竟来自何方。森林的黑夜是他们这些草原苍狼一时所无法适应的,导致他们暂时失明失聪,完全没有方向了,而那些来无踪、去无影的暗箭,如同幽灵操控的魔箭,不停得打击着这些误入牢笼的苍狼们,寝其皮肉,食其肝肠,乱其心智,消其勇气。渐渐得,这些勇敢的战士们开始变得慌乱起来。如果是草原的战场上,他们哪怕直面敌人的刀锋亦不知畏惧,然则,对于这些看不见的敌人,他们无所适从,空有一身力气不知该向哪里刺出或者射出自己的刀与箭簇。
眼见全军将要陷入混乱,孛罗忽勒心中焦急万分,大声喝令道:
“不要乱,不要乱。熄灭火把,不要做敌人的靶子。”
在他反复弹压指挥下,前军逐渐安静了下来。孛罗兀勒继续下令道:
“看准对方箭簇的来路,然后集中射击。对方人不多,逐个将他们剪除了。”
此令一出,果然立见成效。不久,森林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呼声。林中射来的箭簇的密度与频率逐渐稀疏了下来,不久转至绝迹。孛罗兀勒见秃马惕人的伏兵已经被击退,立刻指挥部队向中军靠拢,援救陷入苦战的术赤。
由术赤统御的中军,也在同一时间内遭到了秃马惕人的伏击。可惜他就没有孛罗兀勒的好运了。他手下的兵马较前军为多,又没有做好防护准备,因此遇袭后混乱更甚。而秃马惕人的指挥者也颇通兵法,早已认准了术赤是全军总大将,是以几乎所有的射击都集中在他这个方向。第一轮箭雨过后,术赤身边的亲卫队已经倒下了一片,连同掌旗官也中箭身亡。若非周围有几个反应快的侍卫以盾牌相护,术赤本人只怕也难逃厄运。看不到将旗的士兵们因缺乏指引,愈发慌张,几乎连必要的防御措施都没有准备起来。此时的术赤即使有一千条命令,也无法顺利下达到部队之中了。
在盾牌掩护下的术赤,心中的悔恨与焦急交织杂糅,形成如火的风暴。他痛悔自己的疏忽大意,憎恨秃马惕人的狡猾奸诈,焦虑自己的部下成为靶子,忧急自己的指挥瘫痪不灵。这次独当一面的出兵机会,完全是母亲孛儿帖以多年情义和无比坚持从父亲那里为自己争取来的。自己却屡屡犯错,而导致眼前这样无法收拾的局面。母亲与父亲之间的那些对话以及神态,他当时听得、看得都真而且真,一句也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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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蒙古人完全不熟悉的蛮荒之地,危机四伏的险山恶水。”成吉思汗说。
“术赤的力量可以横绝高山,截断流水!”孛儿帖寸步不让。
“此次出征,非比寻常。严酷的自然比敌人更加可怕!”成吉思汗说。
“术赤是在风雨中奔驰的骏马,霜雪中跳跃的羚鹿!”孛儿贴说。
“还是太凶险啦,自古远征百不还一啊!”成吉思汗又说。
“术赤生于危难,长于困境,他什么时候有过退缩过呢?”
孛儿帖那近乎顽固的坚持令成吉思汗默然。他久久地凝视着妻子的双眼,看到那其中有烈火在炽动,终于缓缓地颔首承知了下来。
以上的情景,都被藏身于暗处的术赤一一收入眼底,刻入脑海。如今,这些对话如同一支又一支的箭簇不停得穿刺着术赤的心,使那里千疮百孔,痛不可支。
“不能继续这样了!即使败北,我也不能如此窝囊!”
怀着觉悟之心的术赤猛然挺身而起,大声喝令身边乱作一团的士兵们冷静下来,以盾牌护身,结成紧密队形,不令敌人有各个击破的暇余。在他奋不顾身得指挥之下,中军的部分士兵开始镇定了下来,有组织得结阵防御起来。然则,正因如此,秃马惕伏兵对术赤的狙击也愈发紧密起来,不多时便连续有几十支箭簇射向术赤。
“太石,危险!”
护卫们齐声惊呼着,用身体围在术赤道身边,形成了一道血肉盾牌。
箭依旧不停地射来,连续有护卫落马,术赤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不久,盾墙就裂开了一个不小的豁口。“噗”的一声,术赤的大腿上中箭,他却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仍旧如山岳般巍然矗立,行若无事得继续下达着命令。
“熄灭火把!”
当术赤喊出这一句的同时,一点寒星从林中激射而出,直飞术赤的背心而来。当术赤觉察之际,已经无法回避了。
“一切到此为止了吗?”一刹那间,术赤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无奈的苦笑,“我终究无法成为一只真正的苍狼啊。”
“噗!”箭簇刺入人体的声音响彻术赤的耳际。但他本人却没有感觉到**破裂的疼痛。难道自己立刻就死亡了吗?一点死前的征兆与挣扎都不需要了吗?命运对自己还真是不错呢。但是,他立刻感觉到不对,自己的后背上压上了沉重的物件,应该是人的身体。看来这一箭又是别人替自己以生命遮挡了下来。会是谁呢?无论是谁,自己又欠下了一份难以偿还的恩情。
术赤轻轻转动身体,用手将即将从后背滑落的人体托住,转过头来凝神查看。这一看之下,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呼:“孛罗兀勒!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呢?”垂死的孛罗兀勒颤动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勉强绽开了一丝笑容,缓了一口气后,他又道,“大汗命我要好生辅助于你……我……我没有……做……好,见到他……替我向他……请罪……啊,我不能……陪他去……打……打阿勒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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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吐出这最后一个字后,一口气上不来,大量的鲜血也随之涌出嘴巴,头一歪,从此再没醒来。
术赤怀抱着渐趋僵硬冰冷的孛罗兀勒,不知是该放声大哭还是纵声长啸。因为自己的疏忽,居然导致一位良将命丧于面前,这样的损失比起失去上千名士兵更加严重。术赤甚至感觉,自己没有听从孛罗兀勒的谏言,不谛于间接谋害了他的性命。自己也是一名凶手啊!包括孛罗兀勒在内所有倒下的战士们,都是被自己的虚荣与好胜所谋杀的!
“太石,孛罗兀勒将军要我禀报你,敌人的伏兵不多,只需沉住气,瞅准敌人射箭的来路,集中反击过去,必然会击退他们的。”
一名孛罗兀勒的亲兵泣不成声地向术赤汇报着。看来,孛罗兀勒在突袭发生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听到这些话,术赤的头脑倏然冷静了下来,原本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也倒流回心中。他用几近凄厉的声音将孛罗兀勒的遗言传达出去。训练有素的蒙古军开始还击了。精准密集的箭雨立刻对四周的山林进行了无情的洗礼,秃马惕人的攻击被彻底压制了下去。直到天亮时分,这场突袭与反突袭的混战终于告一段落。双方都同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都有许多英勇的战士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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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泰加森林的术赤,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虽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渴望胜利的意志之剑却并未被折断锋锷。他在失黑失惕稍事整合部队后,总结了初战失利的教训,改变了最初采取的错误的大规模进攻方式,将部队分解成若干小队,悄悄地进入森林边缘。他重新任命出身于朵儿伯惕部的青年猛将朵儿伯多黑申为先锋。
这位新先锋朵儿伯多黑申在蒙古军中的风评并不甚佳,大家觉得这个有着野兽般冷酷眼神武将是为生吞活人而生,在杀戮成为一种美德的蒙古军中都令人侧目,毕竟没有多少人会连妇女儿童都不放过。术赤这次启用他,显然是对秃马惕人下定了灭绝其种族的狠心了。而这位新先锋的战前准备也颇有出人意表之处,他要士兵们所准备的居然不是刀矛箭簇,而是大斧、手斧、锯、凿等奇怪的武器。他要做什么呢?除了术赤之外,没有谁能想得通。直到全军进入森林后,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术赤是在施展欺敌阳动:他命令部队虚张声势,沿着那条进入森林的著名的红牤牛小道按部就班地行军。但行不多远,他突然改变行军路线,穿入不见人踪的森林。这一次,有忽都合别乞派出的优秀向导,大家不再感到有身陷迷宫的茫然感了。至于前进的道路,则是由前朵儿伯多黑申所部用斧凿开出,众人直到此时方才晃悟到这些古怪器具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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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劈荆斩棘,开路而行,术赤所部终于避开的秃马惕人的眼睛,以飞将军从天而降的姿态出现在卡腊加斯群山之上。术赤下令,全军在山林中做好隐蔽,然后派出精细的士兵随向导探察秃马惕人的营地,很快便得到了回报:敌人正在为杀退蒙古军而举行庆功宴,他们打算以豁儿赤为人质,要挟蒙古议和收兵。
“休想!”
这两个字是术赤从牙缝中强挤出来的。大家都听到了他的上下牙齿在猛烈地磨擦,发出如欲择人而噬的咻咻气息。迫人的杀机随着他额头上的青筋激烈地跳动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青年此时俨然化身为吞食天地的苍狼!
“今夜全军出击,为孛罗兀勒将军报仇!将敌人斩尽杀绝,将这夺去蒙古勇士生命的可恶森林化为灰烬!”
随着术赤所下达的冷酷的报复命令,蒙古狼军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发动了血腥的攻击与屠戮,没有任何一个秃马惕人能安全的存活下来,素来安宁寂静的泰加森林中在熊熊烈焰中发出了悲怆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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