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样的议论,怯失力只能在心中苦笑。他知道,不会有援兵来的,能守多久更是毫无把握。现在的镇定姿态只不过是为了稳定人心而戴在脸上的面具而已。当然,他的心中却也并无恐惧。将这座华丽的城堡选做自己的墓地,在悲壮的战斗中壮绝而死,这也算是对半生戎马的自己安排了最好的殓葬之礼。
由于城堡至高于周边建筑物,攻城的巨石多半不及顶端,因此守城者还可以站在城壁上向下发射弓矢木石,阻击潮水般攻上来的蒙古军。带有掩护木幔的云梯尖端有巨大的铁钩,钩住城壁的边缘,下面的士兵举着牛皮巨盾护住全身向上攀登。
"咚咚——"石快与箭簇被被纷纷弹开,下面的人全然无恙,于是脚步加紧,继续向前。忽然,人们的耳中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如同打破了玻璃器皿。随即,为首者感到盾牌上骤然遭到一击,但并不比落石的冲击更严重。但是,这并非打击的完结,身上几个部位同时剧痛。那种剧痛如同被蝎子毒虫所叮咬,火辣辣的炽入肌里,并不断将这种难忍的痛向全身扩散出去。
"是沸油!"
负责指挥城堡攻略的主将脱忽察儿看地很清楚。城壁边缘处露出多口黑色的大锅,其上飘散出诡异的青烟。对准各架云梯,拨洒下来。立时,长声惨呼此起彼伏,无数人体直线堕落下来。幸运者就此直接摔死,也算一了百了;而不幸残生者拖着溃烂迸裂的**,伸着已露少许白骨的手臂在空中无助地摇晃。
"快杀了我吧!"
是怎样的疼痛会令这些敢与**面对刀锋的苍狼发出如此狂叫,丧失生的勇气啊。脱忽察儿只许稍加想向,身心便抖然一颤。生何足喜,死何足忧,但是求生不能、求地不得的境地,即使是无虑生死的苍狼也会心惊肉跳吧。
他忽然看到了一张脸,准确的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翻卷的皮肉与横流的脓血,即使是在地狱里逃出的冤魂,也会对之噤若寒蝉。脱忽察儿一看之下,顿感呼吸不畅,胸口与肠胃上下翻腾,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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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放火烧云梯啦!"
因着士兵们的叫喊,他再度睁眼望去,果然见城壁内探出许多火把,抵上了云梯。染了油的木头立刻燃烧起来,并迅速向下蔓延。远远看去,无数条火线在飞快地下降,不久便将所有的云梯化为雄雄燃烧的巨型火炬。
火势不久便在城下升腾而起,吞食着积尸。焚烧人肉的臭气弥漫于空气之中,直是中人欲呕。一些前排的士兵开始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暂时收兵!"
脱忽察儿涩声下令。翌日,他改变战法,将从城内抓来男人们编成队伍,驱赶在前面,向城堡涌去。这一招确实收到了效果,城堡内的反击立时迟疑起来。乘这一缓的功夫,蒙古的工兵们立刻推着猛油火柜冲到了城门下。城门的外檐遮蔽了守城人的视线,使这里成为整个城堡防御体系中唯一的死角。
猛火油柜是北宋时代的发明,实际上是一种原始的火焰喷射器,用类似风箱的金属柜装满猛火油(石油),推拉拶丝杖,就像推拉鼓风箱一样,把柜中的油挤压出柜顶的巨筒口,点燃火药,引燃油,即成熊熊烈火,既可烧毁城门,也可喷射人马。
反复烧灼中,城门发出撕裂布帛般的阴哑叫声,堪堪欲倒。
"准备白兵战吧!"
怯失力发出最后一道命令。不久,随着燃烧的城门轰然倒地,蒙古军蜂拥而入,延着内部的楼梯向上冲杀。在每一层上与花拉子模军展开激烈的近身白兵战。
怯失力依旧端坐未动,倾听着下面的厮杀声渐渐向上传来。将近正午时,七层的城堡已有五层失守,每一层都留下蒙古兵与花剌子模兵杂混枕籍的尸首。后面跟进的士兵只能踏着涂地肝脑与漂杵血泊向上冲杀。
此时,怯失力有所觉悟地拔刀斩下战袍的一角,握在手中,大步走上城壁,向下面的蒙古军喊道:"我乃本城守将怯失力,要求见到你们的主将!"
接到这个回报的脱忽察儿感到有些不解其意。
对方打算降伏吗?事到如今未免有些晚了吧。不过,本着武人之间的尊重,尤其是对敌方决死守城的勇气的钦佩,他还是来到了城下。
得知这个人就是蒙古军的将领,怯失力将手中的衣角绑在一枝箭上,然后当着对方的面折去了箭簇,以示无恶意,然后用长弓直射到脱忽察儿的马前。
接过缚有衣角的箭后,脱忽察儿稍稍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向怯失力点了点头。
"如果可能的话,请把这个交给我在玉龙杰赤的老妻吧。"
脱忽察儿又点了点头。
怯失力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他将手按在胸前,弯下腰来略施一礼,以致谢意,身形随即消失于城壁之后。
脱忽察儿将握着箭的手高高举起,大声说道:"这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我命令你们记住他的名字——怯失力!我将上报大汗,请他下令在攻击玉龙杰赤时不要伤害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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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
众士兵应和着,然后继续向城堡内冲去。
当大地上的血将夕阳染得更红的时候,不花剌最后的守将与守军们将身躯永远地奉献给了这座残破凋凌的名城。征服者们在准备斩下怯失力的首级时,还看到这位微笑着奋战,微笑着中枪,又微笑着倒下的老将的脸上凝固着永恒的微笑。微笑贯穿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这最终的一幕,身为旁观者的阿里.宰的和鲁克那丁却没能看到,他们被成吉思汗召去了大礼拜寺前,迎接行将开场的属于他们的新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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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是在十五日这天入城的。他一路参观着这座巨大的城市,对于那些充满流畅韵率的圆形建筑线条,无论是犍陀罗式还是波斯式,他是无从分辨,更无从体会。他只注意到宽阔街道两旁众多的店铺和商家,反映出这里的富庶与繁华。他看到自己的士兵们已经做好了劫掠的准备,他也看到全城居民已被彻底清空出城,除了随身穿的衣服以外,其他财物概不许携出。失乞忽都忽已经拿着先行献上的户口名册正在进行察点。
他忽然以现前方不远处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其尽头那座宏伟华丽的建筑引发了他好奇心,于是传令就在此暂停,同时将两位市民代表召到了面前。
"这是摩诃末的王宫吗?"
"不,这是真主的殿堂。"
回答者是鲁克那丁,他身旁的阿里.宰的还沉浸于战争的巨大心理冲击之中,无法自拔。他注意到,被聚来此地的并非独有他们二人,代表团其他的成员也被路续押解而至。
当人已经基本到齐后,成吉思汗在台阶上站定,大声喝道:
"我的战马已经饿了,可是战争之火已经烧尽了野草,使它无处放牧,那么就在此地喂饱它!你们去寻来!"
他随意指派了几名绅士,这些人不情愿地跟从押送者去搬来谷物。
"喂马岂能无马槽?你们去寻来!"
又有几人被指派到,被押入清真寺内,不久就抬出来一只装满经书的木制书椟。这大约是蒙古人所看中的最近似于马槽的代用品。
"真主啊——"人群中发出一片小声惊呼。不祥的预感终于化作了现实,冷酷无情地展现在众人的面前。木椟倾倒,神圣的《古兰经》被当作废物,弃置在地,任沾满血泥的肮脏军靴和马蹄践来踏去。
"天啊,眼前的事,我在梦中看见,还是在清醒时看见?"
"别出声,这是真主吹动的愤怒之风。我们这些被此风吹散的稻草无权发言!"⒂
鲁克那丁黯然提出归劝。他感到心脏一阵剧痛,全身震颤着。再看阿里.宰的,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面部肌肉丝丝颤动,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突,骨节突出的部位一片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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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冲动……"
这句话还未来得及出口,阿里.宰的已经扑了出去。他衰老的身躯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竟然将挡在面前的蒙古兵一一推开,合身扑倒在经书上。
"滚开!你们这些罪恶的凶犯,野蛮的强盗,不知敬神的异教徒!"
"他说什么?"成吉思汗问道。
立刻有人将那番话转述了一遍。成吉思汗冷笑着微微摆手,立刻有人将阿里拖起,揪住他将他带到大汗的面前。
"你说我们是什么?敢再重复一遍吗?"
"凶手!强盗!野蛮的异教徒!"
"很好。"成吉思汗继续冷笑着,"请问何谓强盗,何谓凶手?"
"掠夺者就是强盗,杀人者即为凶手!"老伊玛目怒目圆睁,大声回答道。
包括鲁克那丁在内的旁观者无不骇然。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以敬佩和哀叹的眼神望着他,同时做出默默的告别。人们猜想,这个蒙古蛮族的首领一定会喝令立刻杀死老人的。谁知,对方却并未如此。
"我派出和平的商队与使者来到你们的国家,但是却遇到了怎样的对待呢?在讹答剌,你们的官吏掠夺了货物,杀害了使者!这又是怎样的行径?你们还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说啊!从你们的经文里找出足以辩护的子句啊!找啊!"
成吉思汗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在广场的上空打了一个霹雳,震慑着所有的人。但是,这仅仅是一个开场白。
"你们的算端支持这种行径,他才是真正的强盗头子!幕后真凶!而我的名字将永远光荣!因为我代替万能的长生天惩罚了他的恶行!⒃你们这些自称正教徒的家伙,视我为野蛮人、异教徒,这是完全错误的想法!你们的真主在哪里?他在天上!而我们蒙古人所信奉的就是天!天是什么?"
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目光逡巡着众人,严厉的逼视令所有的人纷纷垂首。于是,他自问自答。
"天是覆盖着大地的唯一存在!天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因此,我并不憎恨你们的宗教,因为我们的信仰是相通的。天与真主并无矛盾!任何宗教都是天的化身,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现在,放掉他们!"
说完这样的话后,成吉思汗飞身上马,带领着怯薛歹们继续向前而去。只留下呆愣愣的众人驻足原地,默然无语。他们目送着这位给予他们难以言喻的感觉的蛮族首领,心中反复咀嚼着他的话语——
诚然,他的手段有些极端,他的态度更是粗暴。但是,他却有着属于他的道理,属于他的信仰,而这样的道理与信仰却又那样无懈可击,无可辩驳。也许,这一切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由无数个小小的,这样那样的错误拼接起来的大错误。但是,这个错误最终的结果却导致了杀戮与毁灭,为所有亲身经历者的心灵与**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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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远方,在不哈剌的上空,由胜利的征服者和失败的抵抗者共同点燃的烈火还在燃烧,在愤怒之风的劲吹下,不断地蔓延着、肆虐着、吞噬着……——
(1)伊剌克-阿只迷(Iraq-Adj-mi),对今伊朗西部与伊拉克东北部的合称。
(2)这一情节的蓝本采用《志费尼书》的说法,但是根据史学家们的研究,其中有很大的演绎夸张成份,因此有所改变。
(3)此段话采自耶律楚才著《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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