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学者在评价术赤在玉龙杰赤之战中的表现时,往往多有分歧。
一方面认为,是术赤的平庸导致了战局的胶着,拙劣的指挥与妇人之仁使蒙古军在攻坚战中首次陷入久攻不下的困境之中,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并将其放置于战术层面上与其父亲成吉思汗在对金之中都的攻略战中所展现出来的灵活机动、精妙绝伦的手腕进行比较和对照,指出他的战术水平实是不及其父的十之一二。
而另一方面则将这种情况解释为一种真正走向文明的表现,坚称术赤是一位真正的战士,充满高尚情操的武人,是蛮族中罕见的拥有慈悲胸怀与怜悯心肠的人道主义者。更进而将其奉为蒙古人中第一个理解文明的人。甚至于因此推论出他与父亲不合的真正原因便是看不惯那种肆意屠戮与粗暴破坏的行径。
私意以为,这两种观点都存在着相当严重的偏见与一相情愿的臆断,因此皆不可取。就军事才华和指挥手腕而言,术赤不及其父也是应有之意。毕竟,在当时那个时代里,从欧洲、北非到亚洲的广阔气历史舞台上,又能有哪个角色可与成吉思汗相提并论呢?
十字军的两大首领——英国的"狮心王"查理(1)和法国的"尊严王"腓力二世(2)吗?前者豪勇有余而不精政事;后者虽文武兼资却又无视大局,使得东征之役无功而返,诚不足取。
那么会是他们的对立面——埃及与叙利亚的主人阿育布朝算端撒拉丁(3)吗?击退十字军的功绩以及与基督教国家的媾和诚然是其两大精妙手笔,但也仅仅能维持防御的态势,程度也不过尔尔。
是刚刚崭露头角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雷德里希二世(4)吗?帝国松散的基础和与罗马教廷的争斗不息注定其一生难有更大的作为。
至于此前与成吉思汗较量过的金国与西夏的皇帝,业已成为手下之败将,根本是碌碌不足道哉的黯弱之主。
其实,即使将眼光投入前后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之中,也很难找到几个堪与成吉思汗相比肩的人物,故此强行将术赤拿来做当做标本,这本身就已走入了悖论之中。术赤诚然不是一位出色的统帅,但是从他以往在战场上所表现出来的实绩而言,确是一位智谋与勇气兼备的良将。至于他是否真的如后一种说法那样具备了文明特征与高尚品德呢?仅从劝降玉龙杰赤一事上,根本是孤证不举的演绎之说罢了(5)。
其实,劝降之事不妨看做术赤对城市文化的意义已经颇有了解(这方面成吉思汗在河中已经开始实际操作),又因此处将是自己未来的封地,这才会对玉龙杰赤城产生出一种囊中之物的好感,充其量也只是人类共通私心的表现而已。然而,在这种好意遭到严辞拒绝后,他便一把扯掉的温情面纱,显现出来的正是冷利的刀兵与无情的烈火!
当残酷的笼城战一旦展开,蒙古军首先遇到的棘手问题就是在这个沙漠和沼泽地区找不到可做投石器弹**的石头。不过,这个问题在不久后就被亦勒赤台解决了。一日,当他随术赤视察围城部队的时候,注意到郊区有大片桑树林,立刻向术赤提出了伐树为弹的建议。术赤当即采纳并加以实施。大批的桑树被砍伐,然后由木工们锯成一段段并削出尖锐的弹头,形状颇似现代的炮弹,用炮抛射守军。虽然强度不足以摧毁城壁,但飞行速度与杀伤力却比石弹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炮击展开的同时,大批的扯里克们再度被驱上战场,日夜不息地运沙土,填塞城边的濠沟。十天之后,护城壕多处被填平,足够大队人马直迫城下,而扯里克们又从劳役变成了在前开路的炮灰,工兵带着攻城器材紧随其后,逼近外城城墙,以挖掘城墙,试图打开缺口。
守军顽强的以弓弩猛烈射击掘城的敌军,甚至不惜杀死走在蒙古工兵前面的同胞。蒙军炮军、弩兵和弓箭手猛烈还击。双方不惜代价地对决,将死亡的黑雨向对方疯狂倾泄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伤亡在发生,都有生命被夺去。
这样的惨烈争夺战一连持续了尽半个月,蒙古军终于在轒辒车的掩护下,在东城海必兰门(Qābīlāngate)附近的城壁上掘出了十数个足够骑兵自由出入的巨大豁口。骑兵们发起了突击,冲入城内,与守军发生了激烈的巷战。
负责防御玉龙杰赤东城的斐里古里敦(FarīdūnGhūrī)立刻带领守城兵从城壁上撤退到街区之中,以各栋建筑为依托,继续抵抗。术赤很快便发现,自己的部队面临了新的战争类型。要占领这座城市就必须一个区一个区的肃清敌人,更确切地说必须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争夺和厮杀,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照这样打下去,即使最终征服了这个城市,也将无兵可守了。
街道的狭窄范围抑制了各种大型攻城器械的威力,杀伤力最大的巨型投石机和"震天雷"都因弹道过长而无法施展。猛火油柜虽然烧毁了一些有抵抗的建筑,但终因数量不足而进展缓慢。很快,术赤发现城内的敌军也在使用火油(也就是石油)来抵抗。从敌军尸体上缴获的放火器具是一种金属中空圆筒,后有推杆,前有机簧。内中饱吸火油后,在喷出的瞬间点燃,一道火线便可直冲对面,最远可及数十步开外,最利近战。许多蒙古兵就是被这器械烧成了火人。
术赤当即下令工匠们仿制,不久便造出了一批,装备了攻城部队。术赤并不打算以这种器具和敌人对攻,只是用以来烧毁抵抗者盘踞的建筑,因为这样做比使用猛油火柜要便捷得多。与此同时,他调弓箭手用火箭攻击对方阵营中持此器具者,更远的射击程与精准的命中率往往在对方火焰未发之际,自己已经被火箭射中而引发火油,在下一刻内自身变成了燃烧的火烛。因而,在这场以火对决的作战中,蒙古军渐占上风,终于在入城后的第四天头上,彻底瓦解了东区的大部分抵抗,将花剌子模大将斐里古里敦及其手下的五百名士兵和一些幸存的市民围困在塔奴剌(Tanūra)清真寺中。术赤派亦勒赤台对其进行招降,在被坚拒后,十余辆猛油火柜和几百只火油喷射器一齐开火,将整做古老的建筑化为炼狱火窟。其实,腾起烈焰的又何止这一处,整个玉龙杰赤的东区都在熊熊燃烧着,这景象落在西城人们的眼中,完全是地狱在人间的真实再现。
踏过犹有余温残烟的废墟,术赤终于将兵锋推进至分割全城的药杀水(锡儿河)边。这条穿城而过的大河截断了火势,使得西半城还保有暂时的平安。河上原来的十数座桥梁被拆得仅剩一座,东城的逃难者们刚刚过桥,术赤所部的三千精兵便如旋风般杀到。亲自督阵的忽马的斤立刻派兵上前阻击,双方在桥上就展开了白兵战。
"一定要冲过桥去"和"不能让对方前进一步",这两种执念在这坐用白色涂料打扮得异常美观的木桥上发生了激烈的碰撞。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愿后退!生死、存亡、荣辱……太多情绪被投入这口兵燹之釜内,在其中交融、汇聚、凝结……最终将所有的理智、情感、人性全部摒弃,提纯为**裸的两个字——杀戮!
疯狂而无情的杀戮将每一张生者与死者的脸染上了狰狞的厉色!
"向前去!不要顾忌死亡,守不住桥大家都一起完蛋!"
在忽马儿的斤那声嘶力竭的叫喊之中,一批又一批突厥族士兵们轮番冲上去,前赴后继地堵住每一个可能造成突破的空隙。数百年前,他们从东方的蒙古草原来到这时里,以铁蹄与刀光征服了这片土地,成为了这繁华富足之地的主人。如今,在面对来自故乡,走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抱着与他们同样想法的近亲们的时候,他们本身便当仁不让地化身为文明的盾牌,拼死抵御。当年那横刀跃马的野性虽然在饱经文明的洗礼后已成为所余无多的灰烬,却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再度复燃,散发出强烈的光与热。哪怕是最后的辉煌,亦足以证明他们也曾有过的不屈不挠和决死之心!
当阳光斗篷被茫茫夜色包围的时候,在付出了多余对方近一倍的生命代价后,三千名蒙古突击队员的生命也被永久的留在了这座桥的上面与桥下的河水之中。白色的桥已面目全非,化做了一座血肉之桥。水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尸首,随泛着腥臭的河水起伏不定。河水被太多的血水所浸染,呈现出怪异的酱紫色,粘稠得如同油脂般难以流动。
"只有傻瓜才会做出这种大白天去送死的蠢事!"
面对自西征以来少有的伤亡,察合台的这句嘲笑立刻引发了术赤心中因战况不利而早已郁积起来的怒火。
"你这个只会躲在后面说风凉话的家伙!不可饶恕!"
术赤猛然拔刀出鞘,断喝着便要冲向察合台。身边的亦勒赤台见状,连忙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而然只余一臂的他根本难以制往如怒狮般的术赤,反而被拖得向前滑行出去。那一旁的察合台亦不示弱,同样抽刀在手,摆开一副决斗的姿态。这一幕,正是承接了双方在远征来始前夕的对立与争执。显然,不和的种子已经在二人之间蔚然成荫,仇视的裂痕拓展为再难弥合的鸿沟。
幸好随征参阵的大将博儿术和脱仑扯必儿正好在场,二人各自出手抱住一人,同时召呼来十几名亲兵相助,总算至止了二人之间的再次决斗。然而,分裂终究无法避免。察合台愤然退出战场,他部下那些极具攻坚经验的部队也随之撤出。一向纪律严明的蒙古军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涣散与无力,久攻不下、死伤惨重更使这支部队的士气跌落至西征以来的最低谷。
以上,就是龙琨持金箭来此传令之前六个月的全部情况。穿过处处显现出衰颓、奥丧与失意等情绪的军营,他直接拜见了窝阔台。一旦见到金箭,听到父汗那严厉的斥责,窝阔台那张一团和气的圆脸上立时显现出庄严肃穆之色,尤其是那眼神几乎使龙琨发生了身在大汗面前的错觉。
"传大汗金箭令!立刻召开军议!"
被连续几个月不曾听闻的中军号角所惊动,包括术赤、察合台以下众将带着疑惑的神情来到大帐之中。众人惊异的发现,原来并列于中央的三处主帅之位,此时只剩下一处。术赤与察合台对视了一眼,再度爆出火花的同时亦不约而同地发出轻蔑的冷哼。彼此牵制的二人,谁也没有走上去,只是僵立原地,如两头相斗日久,盛气不衰的愤怒公牛。
沉默片刻,察合台大声发问道:"是谁召集的军议?是谁擅自鸣响了号角?"
"是我!"
随着这沉声低喝的响起,全身戎装的窝阔台带着龙琨等人大步行入帐向,将肃杀的气氛弥漫于每个人的心中。
"三弟?你要做什么?"
术赤讶然道。他也感到今天的窝阔台,身上发生了某种显著的改变。当他发现窝阔台背后的龙琨时,心中便已明白了一个大概。
"大哥,不是我要做什么,是父汗命令我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赫然亮出的金箭大令已经直迫入在场每个人的眼帘。
"龙琨,做为父汗的使者,令谕就由你来传达吧。"
窝阔台端然稳立于中央,眉宇间的凛然之气是前所未有的。而正因如此,才使得众人无不惕然心惊。
"大汗得知玉龙杰赤久攻不下,大为震怒。术赤与察合台互相攻讦、推诿已过,以至迁延岁月、贻误战机之事大汗也已明察,对二人之行深感失望。今特传金箭之令,剥夺二人统帅之权,改由窝阔台总领攻略玉龙杰赤之军!并着窝阔台尽快攻克该城,不得有误!任何人如有违逆,札撒之法绝不轻饶!"
龙琨传令完毕后,大帐之中在度过了短暂的静默后,一个"诺"字轰响而起。察合台偷眼去看同样受到训斥的术赤,却见他的脸上血色全无,苍白一片。金箭之谕中那"失望"二字宛如一根真正的箭簇直接刺穿了术赤的心。
他仿佛听见父亲那沉郁声音在反复地说,"术赤,你终于没有通过最后的试炼,无法成为真正的苍狼。"
就这样,他的头脑沉浸于一片轰鸣与混乱之中,直至身后的亦勒赤台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才知道窝阔台已经传令解散了。他的手与亦勒赤台的独臂相握,任由对方牵引着自己向前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当二人停住脚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正处身于军营之外的旷野之中。
这里原本是一片桑树林,现在却变砍伐一空,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树桩还留在原地,犹如一只又一只被砍去头颅的脖腔。伴着远处传来药杀水的隐隐流动之声,亦勒赤台开口了。
"只有在这里,这样的时候,我才真的想叫你一声安答。"
"谢谢你,我的好安答,你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出现在我的身边。我想,你应该是长生天派下来守护于我的使者。"
"这样的评判我可不敢当,不过安答你真应该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汗的想法,还有安答你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这次回去之后,你只怕很难再有单独领兵的机会了。"
"我也有同感。可是,我又能如何呢?举兵背叛?我做不出。"
"背叛"二字一出口,术赤自己都吃了一惊。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如今却居然一下子就说了出来,头脑中竟无丝毫抵触。这两个字似乎绕开了正面的思想防线,突然出现在心之腹地的奇兵。
"不,我怎么会怂恿安答做这样的事情呢?"
亦勒赤台觉察到术赤的心灵在震动,也知道他不会轻易被迷惑,于是换了另一种蛊惑的方式。
"我是在为安答你寻求一条自保之路。若想自保,最好的办法就是掌握住军队,建立自己的势力,这样才不致任人宰割。"
"我明白了。"术赤向亦勒赤台深深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决然之色。
对于如何尽早攻取击玉龙杰赤,窝阔台其实早已有了腹案。虽然在两兄长发生的争执之中,他采取了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但从未放弃过对该城内外情况的研究。可以说,现在即使让他闭上眼睛,也会毫无滞碍地将全城地图信手画出。不过,他认为在展开攻势之前,必须先设法化解两位兄长之间的矛盾,组成一支团结的队伍,才能确保战力的完全发挥。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窝阔台分别去拜访了术赤和察合台。之所将术赤列为第一拜访者,完全是考虑到自己目前所接过的指挥权原本是属于他的,何况攻克半座城市的人也是他,身为继任者如不能与之沟通,将对未来的作战有害无益。
"窝阔台,由你来主持全军,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放心吧!我会竭诚效命,如接受父汗的指挥一样,听从你的调遣。"
术赤这种明朗的态度倒完全出乎窝阔台的意料之外,预期之中最难通过的关口居然会过得如此轻松,实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也许自己和察合台都真的误解了他,再想想小时候的事情,身为大哥的术赤也确实对弟妹们照顾有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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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大哥。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十个玉龙杰赤也不在话下!"
"是的。我这就重整人马,只等你将令发出,就直取敌城!"
"好!"两兄弟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用力的摇晃着。
窝阔台带着略有激荡的心情离开术赤的营地后,便立刻赶到察合台处。
"听说你先去见了那个蔑儿乞惕贱种?那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察合台的冷淡口调,连同鼻孔中喷出的一股冷气,同时吹到了窝阔台的脸上。
遭此冷遇,窝阔台却并不诧异。这位二哥只是为人有些严肃苛烈而已,并非险诈小人,与自己的关系也有着相当的程度,现在之所以有这样的表现,不过是又被牵动了那根"术赤敏感神经"的缘故使然。早有准备的他立刻将事先考虑的一番说辞合盘托出。
"我对大哥只不过是待客之礼罢了,咱们自家亲兄弟还用讲究这些虚礼吗?我可没拿二哥你当外人啊。"
"原来是这样!好兄弟,哥哥错怪你啦。"
窝阔台的话顿时化解了察合台脸上的坚冰,使他的表情瞬间生动了起来。他不仅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还紧紧握着弟弟的手,表示出坚决服从调遣的意思。
"三弟,只要你下道军令,哥哥我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办到!至于术赤,等打完这一仗再做道理!"
"多谢二哥!"
窝阔台在以怀柔手腕平息了两兄长之争后,接下来便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在部队中严申纪律,重新鼓舞起趋于衰颓的士气。他召集全军,发表演说:
"我们是苍狼白鹿的子孙!再高的山也不能阻挡我们的脚步,再深的水也难以遏止我们的决心!今天,一座小小的玉龙杰赤又怎能耐何我们?难道我们不是阔亦田、杭爱山、野狐岭、乌浒河上的把阿秃儿吗?不是成吉思汗以人肉喂食的无敌狼军吗?请你们回答我!如果不是,那么我将解散你们,然后一个人向玉龙杰赤发起冲锋!"
"我们是!我们是!!我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