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诸默)
1
黑发的女子在黑暗的房间中踱步。黑色的连衣长裙垂在她的脚踝上,勾勒出无可挑剔的曲线。她踩着银色的高跟鞋,鞋跟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单调而又耐人寻味的敲击声。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一个又一个孤单的个体。”
她撩起长发,露出那张苍白的,随时可能破碎的,凄美的面孔。
“小默,幸福在什么地方?你我都不了解。”
2
地球历2490年6月14日,10点7分。倾盆暴雨。
我蓦然睁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女人是谁……?
天花板因连绵不断的雨季而变得有点潮湿,散发出一股霉烂的味道。房间里黑黑的,唯一的光源来自于那飘浮在半空中的立体电视影像。
一个当下很走红的新闻节目女主持正在进行采访:“……红蛇骨再立奇功,年轻的红蛇特工成功俘获了郝古拉族的军事间谍,详细情况……”
“老大?你终于睡醒了?”一张男生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嘴角挂着流里流气的笑容,脸上显露出吸毒者特有的虚弱红潮。
他叫阿吉。
“啊……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揉揉脑袋。
“靠,又是那个‘黑头发小姐’吧?”他不屑地抽了抽鼻子,“你多半是想女人想疯了。”
“才不是哩!梦里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姐姐!她为政府工作,很了不起的。”
“别傻了。”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瘦瘦的脸上涂满了金色胭脂,肩头两朵开在肌肤上的玫瑰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起伏,看上去像神话故事中的花妖。
她的名字叫做玫瑰。
“你若是有那么厉害的姐姐,怎么会孤身一人到处混。”她说。
“或许是我跟她失散了。”我固执地辩解道。“这可是我幼小残破的心灵唯一的安慰,你就别再来泼冷水了。”
“还敢说什么唯一的安慰!你连怎么跟她分手的都不记得,显然早就把你姐姐忘光光了。过去点,阿吉,让座给我。今天又有红蛇的重要消息,你们看了吗?”
“正在看哪!”名叫阿吉的少年推了推我,贴着床边坐了下来。
电视中广告刚刚过去,新闻主持正在跟一个金发女子交谈。摄影室明亮大方,布置简单。
看到这个女子,玫瑰立刻兴奋的尖叫起来。“霍依兰!我崇拜你!”
我皱着眉头看了看屏幕中那个女子,发觉她虽然气度高雅,但那一身制服的长官打扮和呆板的坐姿,看上去并没什么吸引力。额发整整齐齐地梳着,戴着一副装饰用眼镜。不明白阿吉和玫瑰崇拜她什么,但她看上去有足够的聪明和智慧。
“她是谁?”我问,“影星吗?歌星吗?”
玫瑰跟阿吉顿时极度不满地叫了起来。
“老大你是不是个现代人?!”阿吉抓住我的肩膀,夸张地摇晃着我。“霍依兰你都不知道?年方32就成为地球族第一间谍组织——红蛇骨最高司令官的传奇女人!以她为主角的啦,传记啦,电视剧电影啦,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你怎么会不知道的?真有本事!”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别摇我了!”
在我百般告饶之下,阿吉终于放开了我。
电视中,访谈节目仍在继续。现场观众发问:
“红蛇骨的成员都是少年,在他们执行种种危险的,离奇的任务时,会不会因缺乏控制力和应敌经验而产生一些令人担忧的反应呢?比如说恐惧,怯战?”
“红蛇骨的少年们在为种族,为祖国而战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超越了年龄,性别……等等一切限制,变成无坚不摧的战士。”霍依兰端坐在**沙发里,两条修长的腿搭叠着。“所以他们从未有过令人失望的表现,我相信将来也不会。”
“这次逮捕郝古拉族间谍的行动,给红蛇本身造成了多大损失呢?”
“嗯,无人死亡。两三个成员中等受伤,正在接受治疗。”
“那些间谍究竟知道了多少关于我们的事情?”
“目前还不是很清楚,要看审讯结果。”
“多谢您接受采访。”
节目结束了。屏幕上出现了宣传爱国主义的立体文字。
“骁勇善战的宇宙种族莫尼罗、会变形的软体动物郝古拉,**强壮得无与伦比的兽人、占据着大部分水资源的水栖族、还有我们,背井离乡的地球人类,无论是谁最终成为这个资源丰厚的二号开发星球的真正主人,就将能够继续生存下去,获得未来。年轻人,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种族,我们的未来而尽力吧!”
我现在就躺在二号开发星球的某个城市的某个房间里,我没看见那“丰厚的资源”在什么地方。
“好了。”玫瑰从刚才的激动中平静下来,看看手表,“差不多该去‘干活’了。”
“今天干什么?打劫?还是买卖?”
“当然是买卖了。”玫瑰白了阿吉一眼,“上次刚弄到的新货——‘百媚’,酒吧那里有不少人都等着要呢!”
3
跟白天一样,每个夜晚也都大同小异。城市白昼的沸腾点在夜幕降临之后渐渐步入寂静,而白天死气沉沉的角落,却趁着黑暗展开来,涌现出无限的活力。***辉煌处,无数点金缀玉,万丈光明不可逼视的角色们纷纷脱下了他们的外衣,让身体最深处那空乏的,贫瘠的,颓丧的,疲惫的灵魂在酒精的波浪上舞蹈。
舞蹈,舞蹈着。
所有的伤感,所有的悲哀,所有沉得可以坠入星球另一端的东西都在此刻一起舞动起来。除了舞蹈,还可以干什么?在这绝对权威,冷面无情的时代洪流面前?
我扔掉了手中的烟头,点燃了一根新烟。
昏暗的酒吧里,我和玫瑰还有阿吉并排坐着。在我们对面,一个容颜憔悴的男人跟一个女子并排坐着。男人三十岁上下,头发粘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因常年吸毒而导致穷困潦倒。女人打扮得还算体面,但却一直在流眼泪,流鼻涕,流口水,把她那一脸妖艳的浓妆弄得一塌糊涂。
“‘百媚’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东西。”我知道这样看着很不礼貌,也试图把目光挪开,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女子脸上。“你看起来很难受。”
她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些什么。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扶住她的肩膀,用几乎是乞怜的语气说:
“我们真的只有这么多钱,看在她这么受苦的份儿上,就不能便宜一些吗?”
“不行。‘百媚’是药片,不能切开卖。244地球币连一片都买不出来。你们若是没有钱,也就别在这里磨蹭了。”
我对他们挥挥手,表示我没兴趣再多说。
这种人见得太多了,他们天性堕落,永远找不到正当的职业,只想抱着化学毒品带来的短暂欣愉混日子,享受生命一点点离身而去的滋味。他们活得一点儿都不酷,面对镜子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确定自己还是不是人。
“卖毒品不是派发救灾物品,同情也不能拿来换钱。我们也不过是辛辛苦苦赚一点儿小钱,要是每个人都来求我们可怜可怜,那我们还做什么生意?饿也饿死了。”阿吉插话说。“大家都是道上混的,这点道理不会不懂吧。”
扶着女人的男人张了张嘴,固执地说:“只不过差56地球币罢了……”
“56块钱不是钱啊?!”叼着烟的玫瑰突然一拍桌子,指了指那边墙式立体电视。那里正在播放战争影片,以两年前发生的小规模战争为原形,着重描写间谍组织——红蛇骨在这场战争里立下的奇功。“对那些连家都没有的人,56块钱还能救命呢!这位大姐也是小有名气的角色了,56块钱都拿不出来吗?”
“好好,看在你这么难受的份上,要是实在没有钱,拿东西换也行。”我说。
那个女人本来已经匍匐在桌子上抽搐不已,此刻突然抬起头来,野兽一般盯着我们,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我用我自己换!只要你们给我,怎么都可以……”
阿吉和我面对她那张粘满了口水眼泪鼻涕的脸,情不自禁地缩了一下。
“不要不要啊!”阿吉连忙摆手,“我宁愿要玫瑰啊。虽然她毛手毛脚……”
“什么屁话!”玫瑰提起高跟鞋,狠狠踹在阿吉小腿上。“噗”的一声,疼得阿吉抱着小腿哭爹喊娘。
“把这个给我如何?”
我伸手探入那个女人的衣领,从里面拉出一条项链,熟练地解了下来。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银色的链子上缀着一个铁饰品,售价差不多百十块钱。
“这个……这个不行……”
女人哑着嗓子叫着,那双眼睛瞪得凸出来,手虚弱地向我伸来,似乎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没有了。
“那是他送给我的……不行,还给我……”
当我把那片放在小塑料盒子里的“百媚”塞进她手里的时候,她的嘶叫骤然停止了。看着那小盒子,呆了片刻,她哭起来。不是毒瘾无法满足引起的流泪,而是真正的,源自心灵的悲哀哭泣。
扶着男人的肩膀,他们慢慢走出了酒吧。
“……这女人的老公把她卖了。你知道吗?这个故事很出名。”玫瑰熄灭了烟头,颇有感喟地叹息。“她真的爱那个男人,两个人都订婚了,没想到那个男人还是把她卖了。她也卖她自己,但却不舍得卖那条项链。现在却为了一片小药丸……唉,这个年代。”
“所以我说吸毒不好。”我把那条项链随手塞进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我只吸那种不会上瘾的。”
“靠,那种一份能换二十份普通的,谁吸得起?”
“所以我不经常吸嘛!”
我们都不说话了,开始抬头看立体电视。电影正在最**,身为红蛇的男主角倒挂在飞机底部,从高楼楼顶掠过,将被挟制作为人质的总统女儿从邪恶的郝古拉人手里救了出来。
扮演男主角的是当红小生,名叫向帅灵,东方人,面孔俊秀,肌肉也很性感,动作派出身,特别受女生欢迎。
“我最喜欢看这套电影了。”玫瑰拨了拨开在她肩头的玫瑰,“每次最后的结尾都会有一个固定的动作……对对,就是这个!”
屏幕上的男主角脱掉了外套,露出胸口一个金色的蛇骨刺青,同时面上展开了一个充满魅力的微笑。
顿时,整个酒吧都因这个动作而沸腾起来。女生们尖叫着把饮水球打上天空,声音之大令人不得不把耳朵蒙起来。
红蛇骨,红蛇骨!到处都有红蛇骨!这个组织几乎成了地球族的一种宗教信仰,也成了代表地球武力的符号。
“好啦好啦,收工啦!”我和阿吉一人架着一只胳膊,把兴奋到顶点,吵吵闹闹尖声嘶叫的玫瑰拖出了酒吧。
4
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海拔600米的空中花园四周,巨大的立体电视正在播放政治新闻。
屏幕上,一个苍老、瓜子脸的老人正在用莫尼罗语说着什么,下方的字幕显示:
“……像地球人类这样的下等种族,是没有存在价值的。我们不妨坦言,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对它们展开新一轮的攻击,将这些劣等生命彻底赶出美丽的二号开发星球!”
“啊呸!去他娘的!”阿吉大声地“呸”了一口。周围的行人都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他也不在乎。“竟敢对我们人类用‘它们’这样侮辱性的词汇!在我们看来这些莫尼罗人才是‘它们’呢!怪胎!侵略者!”
“这是莫尼罗的摄政王,叫戴泽。”玫瑰仰着头,姿态颇有几分权威的架势,“据说它们的王子还未成年,无法继任王位。不过那个王子很漂亮。”
“呸!”阿吉突然转向玫瑰,“漂亮怎么了?敌人漂亮你就把国家卖了啊?”
“我实话实说罢了!”玫瑰白了他一眼。“大战争就快要到了,你有功夫挑我的用词,还不如去报名参军!”
阿吉立刻没话了,冲着刚才跟我们擦身而过,穿着反光银色三点式夏装,肩膀上打了三个环的美女吹了一声口哨。
对方却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非常清晰响亮的:“靠!”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看看表,发现才十二点三十。“看样子又要下雨了,去买点儿东西,然后回家吧。”
5
我们的家在旧城区商业中心大楼。这里曾经投入大量资金,但因为泡沫经济的崩溃,盖了百分之六十五的大楼停工了。由于拆除也需要大量资金,这栋废墟也就这样放在这里了,直到今天。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除了流浪汉之外无人愿意来的场所。
一个静寂到了恐怖的角落。
凌晨一点三十分,我们揣着今天赚到的钱和一袋子廉价食物,沿着废墟大楼破旧的楼梯拾阶而上。周围的环境象是恐怖片中的场景:破碎的玻璃外是倾盆大雨,雨水随着狂风吹进来,打湿了肮脏的地面;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垃圾间来回跑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
三楼走廊最深处,一个黑影靠在那里,蜷缩着,粗重的喘息声透过雨声传过来。
我们三个的脚步在拐弯那里同时停了下来,盯着那团黑影看了一秒钟,统统缩回了墙壁的阴影里。
“喝醉酒的流浪汉吗?”玫瑰小声说,“他堵住我们的家门了。怪可怕的。”
“过……过去看看。”阿吉说,“头儿,老大,你去看看。”
“为什么是我?”
“你最能打啊!每次你打完架,伤都比别人好得快,这种事你不上谁上?”
他从背后推了我一下。
我不由自主地从拐弯那里跨了出来,站到了走廊上。
那个黑影没有反应,仍然急促地呼吸着。
我壮了壮胆子,大踏步地走向黑影,咳嗽了一下,说:“小子,你挡住我们的家了!让开!”
黑影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一道闪电恰巧在此刻落下,银色的光芒照亮了这张脸。
那是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年,胸口的衣服和血肉都被撕裂,血淋淋地粘在身上。他的脸色很苍白,口角残留着血。
靠在没有粉刷的水泥墙壁上,他的肩膀几近**地起伏着,每次呼吸似乎都痛楚无比,但那双黑眼睛却毫无痛苦的意思,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看不到他的灵魂在何处。
他缓缓张开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说出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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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死神吗?”
看来他快不行了。
“你怎么了?”我下意识地弯腰,伸手去扶他,“你受伤很重……”
我话还没说完,他的右手突然挥出,打开了我的手,左手却举起一样东西,重重戳在我脸上。
那是一把手枪。形状奇特,接近方形,枪口粗大。枪上刻着什么文字,看不清楚。
“不准动!”他低声吼叫着。“慢慢把手举起来!”
我简直吓呆了,根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在黑暗中凝视他和他那把奇特的枪,暗暗怀疑自己是否在做噩梦。这个时候我距离他已经非常近了,他身上的血腥味非常刺鼻。而在他胸口被撕裂的地方,我似乎看到一个刺青——金色的,圆形的,蛇骨的刺青!
红蛇骨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