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望着自己的手掌,一瞬迷惘。这只手沾了太多鲜血了,他略有些踉跄,半跪在地。
就在林渊要倒下之时,一双柔软的手搀住了他——是熟悉的女子体香。
林渊笑着抬眸,唤她:“锦锦。”
他最割舍不下她了。
林渊朝方锦伸出了手,意图抚摸她的脸颊。
对不起,她明明很漂亮,他却从未夸赞过她。
他只是不敢,怕毁了复仇计划,怕舍不得她。
林渊正要说什么,可是,腰腹上忽然一阵剧痛,令他皱起眉头。他低头看去,原是方锦把碎魂的匕首刺入了他的体内。
“锦锦比以前聪慧不少,知道这般偷袭才能成事……”林渊笑了声,喘着气,同方锦道,“不错,往后即便我没在你身边,你也无须惧怕了。”
他本就没想过活,才会自毁肉身,一心寻死。
他原本不知,杀死帝君后,该以何种颜面同方锦说话。如今这般很好,她把他的魂魄也毁了去。从今往后,世上便再没林渊了。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林渊缓缓跪地,没有推搡开方锦。
他的血越流越多,目光所及之处也慢慢黑了。
他仿佛回到了浸泡在玄冰池中的时候,他听到方锦的脚步声。
林渊唤她:“锦锦,锦锦,救我……”
方锦抱住林渊,眼睛已经被水雾模糊成一片。她从前总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哭,今日终于明白了——她是为林渊而哭。
她后悔了,很后悔。
方锦想拔出匕首,可这一柄匕首刺在他的魂核之上,生根发芽,怎样都抽离不得。
居然是毁人神魂的匕首。
她只是想毁了他的肉身,帮他赎罪,这样她还能蓄养他的魂魄,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方锦泪眼模糊,愧怍又难堪:“阿渊,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的,你别哭……”林渊笑了笑,他的身体却慢慢变得透明。
他缓慢摩挲方锦的脸,对她说:“你杀了我,便是天界的功臣。以我之命,换你一生无虞。稳赚不赔的买卖,不是吗?别怕,我不怪你……”
他还是给她留下了点东西,他不想她带着负罪感度日。
林渊终是同风一起消散了,方锦一点都没抓住。
神子得知方锦毁了妖王元魂,松了一口气。他信守承诺,把老凤君的魂核给了方锦。这样一来,方锦就有父亲了。
毕竟,天界不可一日无主,帝君死了,总要有人来挑起大梁。
这是神子高傲的赏赐,也是他的施舍。
明明该笑的事,她为什么要哭呢?
方锦茫然无措,望着空空如也的两手,费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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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锦想,她失去了一个爱的人,又得来了一个爱的人。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所以林渊别再喊她“小傻子”了,她哪里傻了?分明精明得很。
林渊死前,也夸过她聪明的。
方锦觉得,林渊死得太利落了,连一具尸骨都不曾留下,她都无法葬他。本来呢,他和她风流过几夜,有了夫妻之实,她可以把他葬在凤凰冢的,这样她死后,他们至少还能死同穴。可是林渊应该恨惨了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
方锦特地下了一趟界,她把洞府里的物件全收拾了,包括仅剩的那一个仙锦鸡蛋。
方锦想,这也算林渊留给她的遗物吧?故而她没舍得吃,用仙术护住了这一个鸡蛋,教它破壳孵出了一只仙锦鸡来。
这只鸡被她养在天凤宫里,玉液琼浆滋养着,居然也化了妖相。
如今天界养妖是大忌,故而方锦拉他去观音座下点化开光,终是成了个五岁的小仙童。
方锦给他起了个名字,就叫“小童”。
时至今日,方锦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怕不是仙锦鸡蛋好吃,而是她本名“方锦”,林渊故意用鸡来调侃她这只凰鸟吧?这人真是促狭。
父君的魂核被她借玄晶聚了魂,眼下就养在凤凰冢里。那里有无数凤凰族人的神魂庇护,父君很快便能涅槃重生。
帝君死了,天界的大乱维持了数年,终是理清楚了那一屁股债。
他们想新册立一位君主,奈何顺着帝君这一血脉找继承人太偏了些,毕竟亲近的神君被林渊杀了个七七八八,所剩无几。
唯有天凤宫里的方锦,还算得上亲近的神女。他们想要方锦登基为帝君,奈何方锦无心政务,搪塞了句:“尔等呵护我父君神魂,待他醒后,由他上位吧。”
这倒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诸仙都很满意,不再来叨扰方锦了。
如此一来,方锦又得了清静,她和小童一块儿待在天凤宫里清闲度日,偶尔也下界玩。
她还带他去从前的洞府故地重游。
方锦指着洞府一个角落,道:“你以前就是从这个窝里钻出来的,我一看,那么大的蛋,还挺有灵性,养着蛮好。”
方锦不擅长骗小孩,要是叫小童知道,他“兄弟姐妹”都尽丧命于她腹,不知他会不会同她拼命。
小童思索了一会儿,道:“恐怕是您想吃蛋?”
“小孩子家家混说什么?半点家教都没有。”方锦霎时间想起,他不就是她教的,汗落得更凶了。
小童也不纠结这许多,瞥了一眼洞府最深处的床榻,问:“神女,您曾经住在这里吗?一个人吗?为何要睡这样大的床?”
现在的小孩委实太精明了,方锦被他的话堵了堵,不知该讲些什么,只得苦哈哈地笑说:“我也是有风流债的嘛……当初的确有个相好一块儿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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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闻言,摇了摇头:“您这是六根不净。”
“若是净了,那该多寂寞呢?”
小童沉默了许久,说:“神女,其实我这两天是打算同您辞别的。”
方锦心头一颤,问:“你要去哪儿?”
“菩萨说我还需修行,问我要不要去她的洛迦山参悟,我同意了。”
“你小小年纪,能参悟出什么鬼东西?咱去吃那苦头作甚?”
“神女,这是我的愿望,盼您莫要阻拦。”小童一直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他执意要去,方锦只能放行。
她叹了一口气:“那你别忘了常回天凤宫看我。”
“嗯,天凤宫是我的家。”
“正是了。”方锦复而笑出来。
她亲自送小童去了菩萨那里,回来的时候,又是一个人了。方锦想,她可能得成一个家了,总一个人,夜里睡榻都好冷。
唔,从前她也是一个人呢,为何不冷?方锦恍恍惚惚想起,那时还有林渊帮她暖床。
方锦再次回到了洞府,蹲坐在府门口,一动不动。
她望着月升日落,望着春风冬雪。她枯坐着,静静等着,却什么人也没有等到。
小童都知道回家,可是林渊这么大个男人,却能迷路,真叫人发笑。方锦想笑,嘴巴微咧,流下的却是两行苦泪。她近日是不是爱哭了一点?怎么总这样伤春悲秋呢?
许是年纪大了,知道多愁善感了。
方锦这一晚,是睡在洞府的。
她特地留了一身林渊的衣衫,从前嫌他得紧,如今连一件衣都舍不得丢。
方锦抱着这一件竹青色云纹长衫,细细嗅了下,已经没有林渊的气息了。这四海八荒,她是不是都寻不到他了?
方锦想,可能是她第一次爱人,没什么经验,往后多爱几个就好了。
可是,她去哪里找像林渊的男人来当替身呢?像他那样无情且残忍,又如他那样温柔且深情吗?
他弥留之际,嘴上说不怪她,其实是想她抱憾终身吧?
毕竟他说“恨她”的话,她可能就没那么惋惜一个仇人了。
从这一点来看,林渊真的是很卑鄙啊,比她聪明多了。
那名逼她刺杀林渊的神子被她锁在柳苍岛上了,眼下天界一派祥和,没林渊的仇家了。
既如此,他为何还是不愿回来呢?
方锦许久没梦到林渊了,她以为就连她自己都快要把人忘记了,岂料今夜还是朦朦胧胧梦见了。
她见到林渊还是那个肃然的神色,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然后她兽性大发,拉他从了俗。
小郎君初次其实是无措且莽撞的,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急得掌心颤抖。方锦骂他笨,最终还是自个儿费了一点气力,教他如何成人事。
桃色梦境过去,转眼间,方锦又梦到了另外一个景象。
那是林渊浸在玄冰池里,他双目赤红,全是鲜血,遭受妖僧的折辱与惩戒。明明都要被取骨了,明明无人搭救,他是如何出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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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锦恍恍惚惚意识到一件事……
难道林渊一直在等她?
她猛地惊醒过来,顾不上衣襟凌乱,捏了个诀,一下子奔回天凤宫中。她寻来掌管轮回的上神,同他借乾坤镜。
乾坤镜掌管人界轮回,能看到所有人的前世今生。
方锦想,幸好天界无人知晓林渊出自人身,否则他早就元神俱灭了。
林渊既是人,只要她能重回过去,不怕得不到他一脉魂魄。直至此刻,方锦才醍醐灌顶一般醒悟,林渊所说的“救命之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一切都是因果,只不过这个因果独属于林渊一人。
乾坤镜无法准确窥探凡人的前世,也不好掌控落足的节点。
故此,方锦不知她寻林渊的时候,他究竟几岁,长成什么样。
但她知道,她一定能找到他的。因为,这是宿命,是她和林渊的轮回。
第五章 花褪残红青杏小
01
方锦闯入林渊的前世。
她来得不是时候,林渊是小人儿的模样,已经在玄冰池里泡了许久。他被囚在满是血污的冰池里,唇色发白,毫无血气。
方锦望向一侧惊惧的妖僧,抽出鸟羽鞭杀了人。
这样的妖人,危害一方,不能留!即便她坏了红尘因果又如何?她就是要为了林渊,逆天改命。
惩罚她吧,今后只罚她一人。
方锦想替他赎罪。她走向林渊,怜惜地抚了抚他的下巴。
这样骨瘦形销,这样脆弱、不堪一折。
她忽然意识到,林渊受过的苦难,她仅窥见冰山一角。
方锦从来不知,原来林渊幼年时这样苦,多少血泪都往自己肚子里吞。
他应当是记得这一幕的吧?他早就看到她的面容了,之所以没告诉过她,是因他要强得很。
狼狈的一面如何能让心上人瞧见?那多难堪呢?真是个爱面子的郎君,方锦心下无奈。
她帮他解开了镣铐,背他回了就近的洞府。
方锦不得干涉太多林渊的人生,若是改变了他的轨迹,恐怕未来也会变得更多,那么方锦就不能再救他第二次了。
故此,她只是取了一脉林渊的魂魄后,等着他醒来。
知他无恙后,方锦留了药,回了现世。
方锦带回了林渊的魂魄,利用玄晶养魂。
方锦知道,如今的林渊连魂核都没有,怕是不好聚魂。她想了许久,还是用刀刃割开手腕,以凰鸟血温养林渊的魂魄。
好在,林渊的魂魄坚韧得很,有了宝血滋养,竟真的稳住了气泽。那血液一点点被魂魄吸收,渐渐重聚起一个血核来,作为他的魂心。
有了魂核,林渊便能复生了。
方锦总算睡了一回好觉,她已经许久没能入眠。
第二日醒来,林渊的魂核不见了,桌上只余下一个蛋。
方锦吓了一跳,以为林渊的魂魄还是散了。好在“咔嚓”一声响动,蛋裂开了,里边钻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还是带子孙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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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锦懂了,这是林渊重生出了肉体,有这一重壳子装载,他的魂魄总算有栖身之所了。
可她没养过孩子,谁知道他要吃什么喝什么呢?
天凤宫的侍臣们许久不见宫主,今日知方锦在,特来拜谒。
岂料一进宫阙,就见方锦手忙脚乱地抱着个娃娃,大家面面相觑,问:“您、您何时生养了一个小殿下?”
方锦咽下一口唾液,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良久,她“哈哈”一笑:“抱养的,抱养的。”
侍臣们都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也没多问。
不是说了吗?之前的妖王和咱们宫主有一腿,竟还养了一个遗腹子。
唉,咱们宫主真可怜啊!
方锦问了句:“你们知道该如何带小崽子吗?”
侍臣们七嘴八舌争论起来,有的说喝羊奶,有的说喝牛奶,左右大家都不懂行,横竖一样样摆上来,就看娃娃爱吃哪个。
岂料林渊小时候也是个难缠的性子,他皱着眉,宁愿撇着嘴也不肯下口。
方锦没了法子,只得把一众侍臣轰散,自个儿一样一样去喂。也是巧,方锦喂他,他倒是肯喝了。
小娃娃喝起奶来倒也挺有趣,一个不留神,还会被奶水呛到。
“哈哈哈哈哈!”
方锦笑了半天,忽然发现一件恐怖的事,她何时喜欢小崽子了?
一定是她偏爱林渊,这才爱屋及乌,待小孩子时期的他格外宽容!
几年后,林渊脱离了孩童的模样,初长成人。
方锦感叹,不愧是林渊,即便他已烟消云散,被拘来的这一枚魂还能这样茁壮生长,滋养出了七魂六魄,成了完整的人。
不过,神女宫里养了个凡人,说出去终是不好听。
旧部家臣们虽然惋惜小殿下不是凤凰神族的血脉,但到底是方锦的骨肉,他们也宠溺得很。可天界的神明们碎嘴子太多,于是,方锦带着林渊下界,寻了个洞府居住。
为了有家的温馨,方锦还在洞府里置办了床榻桌椅、锅碗瓢盆。
林渊不算转世投胎为人,所以长大的速度极快,不过一个月便成了青年的样貌。方锦为他渡了修为,助他化成不老不死的仙身,就是渡雷劫的时候有点难挨。
方锦如今是一颗慈母心,她总怕林渊受不住,要待在他身旁坚守。
彤云密布的夜里,天际响起三声轰鸣,那青紫色的雷鞭重重袭来。
林渊已会一些修行之术,他作势要抽出长剑去挡,就见方锦已然先他一步化成凰鸟形态,钻入密云之中。
林渊从未见过方锦化形,一时皱起眉头。
他御剑飞上天,口中喊:“锦锦!回来!你若是妖兽,如何能受飞升雷劫?”
也怪方锦藏得深,从未和他说过她的凰鸟真身。
主要是方锦不知该如何同林渊解释前世今生的缘故,她总不能说——“你我本来是一对感情颇深的爱侣,只可惜我为了救阿爹,将你斩于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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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开罪人,恐怕林渊这辈子都要躲着她了。
方锦如今学精了,知道点强人所难的套路,便是强取豪夺才能得到林渊这个人,她也要试试。反正这辈子,她只守着他。
这厢,方锦在天上刚受完两道雷劫,正要挡第三道,却见林渊已然执剑斩来。
“啪嗒”一声,紫雷缠绕住他的长剑,犹如藤蔓,绕着他的臂膀,似要勒住林渊颈骨。
方锦厉声喊了句:“阿渊!”继而俯冲向下,她衔住了雷鞭。雷劫顺势应在她身上,直破开她厚重的鸟羽,钻入四肢百骸。
方锦猛然受下雷鞭,体力透支,无力再支撑兽形,一下落了地。
还好林渊松绑,能有余力来护她。
“锦锦!”他径直朝她飞来,接住了从天而降的方锦。
林渊面色凝重,揽着方锦回到洞府。
他为她烧了水,供她洗漱。方锦只受了些皮外伤,没昏迷多久,在林渊帮她宽衣解带时就醒了。
她笑着恭贺:“雷劫已过,恭喜你羽化成仙,可得长生。”
林渊微微一笑,望着她,眼底满是温柔缱绻:“得了长生,便能陪伴锦锦永世,多好。”
他这样柔情似水,方锦心上却有几分怅然,如今的他若是知道那些前尘往事,会如何呢?
方锦一面盼着能交还林渊记忆,把他重塑成以往那个桀骜不驯的林渊,一面又怕他想起痛苦往事,会怨恨她,离她而去。
方锦至今都不知,那日林渊说不恨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是不是他快要灰飞烟灭了,这才做一回好人,解开她心里的芥蒂,盼她好好过活?
其实他一直都是恨她的,对吗?
方锦不敢赌,不敢让林渊知道真相。
她觉得自己好卑鄙,让眼前的郎君日日只盯着她一人,红鸾星也只许朝她这边动一动。
方锦从来不知,原来她的占有欲这样强。她总觉得,林渊是她费尽千辛万苦复生的男人,他合该是她的掌中之物。
但她忘了问,林渊想不想,愿不愿。
今日恰逢其会,方锦望向洞外灼灼盛开的山桃花,问了句:“阿渊,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林渊觉得方锦古怪极了,他吻了下她的指骨,同她道:“为何不愿?”
他生来便待在方锦身侧,她早已是融入他骨血的人物,如何舍得?
他思虑很多,僵了僵,问:“你知我历完天劫,想舍了我,寻你的情郎去吗?”
方锦闻言,顿时吓了一跳,她哆哆嗦嗦地问:“我何时有情郎?”
林渊原本不想说,但今日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只得冷哼一声,道:“夜间絮语,你总说起阿渊给你炒的仙锦鸡蛋。诚然我擅厨艺,却也没有用过劳什子仙锦鸡蛋。既如此,便是你还有旁的情郎……你把我当成他的替身,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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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锦愕然,怎么都没想到,林渊能吃起自己的醋。
她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解释这一出,缄默许久,才打哈哈笑着说了一句:“我说你是他的转世,你信吗?”
林渊即便重生回来,也不大好骗。
他勾唇,高深莫测一笑:“既是转世,锦锦不若同我说说,我前世是如何死的?”
方锦语塞,近日听说书听少了,一下子没编出故事。
林渊的眸子陡然冷了下来,如骤雪寒霜,他凉凉地道:“我心里唯有锦锦一人,若你还记挂着那人,大可不必招惹我。”
说完这句,林渊便出了洞府,许是寻一片桃花林喝闷酒去了。
方锦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她着实不大擅长哄郎君。
不过,林渊今晚问得确实对。她自己也闹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透过现在的他,去寻过去的他。
出神了一瞬,方锦又想:林渊几时学会喝酒来着?
夜里,方锦还是很早就入睡了。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感受到有人上了榻。冷冰冰的一具身体,像是同冰鉴共眠似的。
方锦有点恼怒,闭着眼,手朝后搡了搡,却被人挟持住,扣在了怀里。
不必看也知道,是林渊回来了,他身上还带了酒气。
浓郁的气泽,倒是不难闻。
只是林渊的脸色看着不是很好,仿佛喝了太多酒,把脾胃都喝伤了。方锦莫名想到“自甘堕落”这个词,她不想林渊这样浑浑噩噩。
她长叹了一口气,瓮声瓮气地发问:“你喝了多少?”
“不过一坛酒。”林渊沉默半晌,回答了她。
“你撒谎。”
“你也对我撒谎。”林渊的嗓音格外冷,好似裹了一团霜雪,他很不高兴。
方锦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以为把林渊从一个奶娃娃拉扯到成人,她陪他走过一生,总该更了解他。但到头来,她发现,林渊还是那个聪明的郎君,她摆布不了他。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早些睡吧。”方锦实在困倦,打了个哈欠。
她让步,不同他吵架了。
哪知,身后的人静默半晌,还是有了窸窸窣窣的动作。
林渊一径儿靠上来,把她揽到怀中。他有力的臂膀固执地搂住了方锦的腰身,不容她逃跑,或是抵抗。
“锦锦。”他今夜粘缠得很,在她耳畔唤,幽怨又无辜。
“怎么了?”
“你寻我寄情,也是因他再也回不来了吧?”
“唔……”方锦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林渊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一下又一下地蹭,可怜兮兮,仿佛一只落水小狗。
他的心境一定不大爽利,叹了一口气,又退让了一步,道:“既是如此,往后你只看着我一人,好吗?若你此生仅我一位夫婿,我也可既往不咎。”
林渊这话很让方锦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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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答应与从前的他共侍一妻?
为爱委曲求全啊?方锦没想到他爱得这般深沉,竟能大度到这种地步!
不惜做小伏低,实在是条汉子。
她忙不迭颔首,道:“好好,全听你的。”
他愿意饶过方锦,方锦自是乐得顺坡下驴。
如此,林渊才满意,老实拥着方锦躺下睡去,一夜好梦。
隔日,林渊为方锦做饭,他特地下山买了一篮子鸡蛋,给方锦炒了一桌蛋宴。
他把碗递给方锦,促狭地问:“尝尝看,我手艺比之你的情郎,如何?”
听得这话,本是很兴奋要进食的方锦,筷子都吓掉了。她捡起筷子吹了两下,艰涩地笑:“如果我说不分伯仲……”
“嗯?”林渊一记眼刀已然飞过来。
“那肯定是不够的。”方锦义正词严道,“自然是你略胜一筹。”
“嗯。”听到这般回答,郎君的脸色才稍好上一些。
两人吃得正欢,洞外忽然来了一名不速之客,原是小童。
方锦许久没见他,惊喜极了,招招手:“你怎么来了?许久不曾见你了。”
小童仍是对方锦很恭敬的样子,道:“此前承蒙您养育,菩萨命我来同您说说修行成果,也算是‘反哺’。”小童是鸟类,往后长久跟着菩萨,自然要像小鸟离巢那般反哺给老鸟吃食,以报养育之恩。
方锦笑得慈眉善目,摸了摸他的头:“长大啦,懂事啦。”
她如今不再难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有了林渊陪伴,少了小童也不算什么。
偏偏林渊在旁侧听了半天,又是第一次见小童,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磨着牙道:“你同情郎,竟还有了个孩子吗?呵,真是好得很。”
小童十分纳闷,转而望方锦:“我是您养育大的,这一点没错,可我竟然还有生父吗?就是不知,我生父究竟是哪一位……”
“哪一位?”林渊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哦,倒是我草率了。锦锦,你究竟有几个情郎?又有几个替身?”
方锦呼吸一滞:“应该不多?”
“不多?”
意思是不止一个?
林渊深吸一口气:“很好。”
“嘿嘿,我觉得我蛮专情的。”
方锦被林渊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偏偏小童擅察言观色,偷偷拉了方锦的衣角,道:“神女,我想您这位朋友应当是生气了。”
“怎会!他最是大度了。”方锦很袒护身边人,当即为林渊辩白。
见她如此断言,小童也就当是自己想多了,不再多说。
小童没有那么重的口腹之欲,故此他没有留下用膳,夜幕时分就走了。
林渊则御剑去了一趟乡镇赶集,买回一堆荤菜。
他想起方锦为他挡雷劫时,曾暴露鸟妖真身,还特地给方锦挖了一堆蚓虫。
方锦看着林渊端来的碗,里面满满都是蠕动之物,顿时扶墙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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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喜欢吗?”林渊皱眉,他还当自己是投其所好。
方锦擦拭了一下嘴角:“这是阿渊的一片好意,我很想昧着良心说好,但我虽是凰鸟,却从不吃地虫,恐怕要教阿渊失望了。”
“哦,也是。”他讥讽一笑,“怪我,这等小事都做不好。若是你的情郎,定知你偏好什么,爱吃什么。”
林渊一想到自己是沾了别的男人的光,才有机会得到方锦,气就不打一处来,说话也阴阳怪气。
闻言,方锦一愣,心里惴惴不安。这厮最近的醋味是不是有些大?
她不想林渊一直都这样萎靡不振,思忖很久,还是握住他的手,说:“阿渊多虑了,我心尖尖上的人,真就只有你一个。”
林渊面色稍缓:“嗯,如今就我的样貌似你从前的情郎,且对你情根深种,自然独独爱我一个。若往后,又遇上与他更相像之人呢?你会不会将我弃如敝屣,不管不顾了?”
方锦听着他一口一个“情郎”,头都大了。
她怎不知,林渊这般爱拈酸吃醋呢?
唉,小性子也是她惯的。
这个误会必须解开,否则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思及此,方锦回了一趟天凤宫,带来一幅林渊从前的画像,道:“这是我的情郎,颈上还有一颗血痣,你看看,你是不是这样?”
林渊抚了抚脖颈,他确实也有这样一颗血痣。
即便找替身,也不可能样貌一样,发肤特征也类似。
林渊知道自己是从魂核中诞生,也就是说,他从前的肉身已然消亡了。
那么,方锦应当是保住了他的魂魄,这才重塑起他的肉身。
林渊心下稍安,问:“我既是你情郎,那你能否告知我,前世我究竟是如何死的?”
一问这个问题,方锦就打马虎眼:“这件事委实有点复杂,咱们睡醒再聊吧?”
“不急。”林渊扣住方锦的腕骨,“平素你闹一宿都不睡,缘何今日这样早就困倦了?”
林渊顶着那张漂亮的脸似笑非笑地说“闹一宿”的话,臊得方锦脸上绯红一片。她干咳一声:“许是上回遭了雷劫,身体还未完全恢复。”
作势,她就要虚弱得栽倒在地。
林渊立马倾身去托她腰腹,搀她上榻。
他想起那日雷劫,方锦奋不顾身地迎向雷鞭,眸中便满是心疼。他不再逼问,而是照顾方锦洗漱,上床陪睡,顺道帮她驱赶蚊虫。
林渊看着她的睡颜,尽管知晓自己就是那人,但他一想到方锦能对他一往情深,全是前人栽树,他这个后人才能乘凉,心里就难免有点焦躁与无措。
他是疯魔了吗?偏偏无端端嫉妒。
他没有从前的记忆,一想到方锦和过去的他厮守缠绵,便心生起一股子恼怒。
是了,他羡慕从前的自己,亦嫉妒从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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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锦是因过去而爱上的他,并不是发自内心爱如今的他。
说起来可能惹人发笑,无论过去将来,不都是他吗?
但唯有林渊知道,这不一样。
若方锦爱从前的阿渊,那他就输了,输得很彻底。
他和方锦相交相织的根基是浅薄的,他知道自己的渺小无力。
越这样,林渊越想窥探他和方锦的过去……前世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方锦究竟爱重他哪一点?
他不甘心……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替身。
缱绻的情绪自心原扎根,一点点钻入土壤之中,生根发芽。明明一切都是好的开始,却长出了香味馥郁的恶果。咬一口,内芯是苦涩的,苦不堪言。
他怨气渐生,竟拉过方锦,咬了一口她的脖颈。
吃痛的方锦皱起眉头,心道:“咝,这厮属狗的吗?”
仔细算了一下生辰,嚯,别说,还真是。
02
林渊一夜辗转反侧,方锦是知晓的。
她初尝情爱,也真的不知该如何解开林渊心里的芥蒂。
不过方锦自有她的笨办法,她咬牙去和孟婆讨来了一碗忘川水。
她指着桌上的河水,道:“若阿渊实在过不去这道坎儿,那我就喝下忘川水,把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你看可好?”
这样一来,他总能安心了吧?
偏生林渊别扭得很,他看了忘川水半天,道:“你我的追忆宝贵如斯,你竟舍得一碗水下肚就忘了吗?”
方锦被他的话一堵,头风病都要发作了。
她想,她幸好不是那起子女帝,不然一后宫的郎君为她大打出手,可太折腾了。
左不是,右不是,林渊究竟想怎样?
许是这碗水助林渊发散思绪,他紧追不舍,又道:“况且你失了忆,连带着也会忘记我……我本就是沾了往事的光,才在你心里有一隅之地,你再忘得一干二净,往后我又拿什么来留你?”
言罢,他苦笑一声:“你究竟是爱如今的我,还是一心想复活你心上的阿渊呢?”
“这个……”如此痴情的林渊,实在是让方锦难以招架。
她作势把忘川水倒了,同林渊开诚布公:“咱们也别纠结那些旧事了,人要向前看不对吗?于我而言,阿渊是你,你就是阿渊,我对你的爱肯定是没差的。”
她避重就轻,就是不肯告诉林渊,有关他过去的事。
“我不明白,明明你只要把往事告知我,就能解开我的心结,话都如此明白讲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林渊的眸子黯然,叫人心疼,“难道我前世的死,因你之故?又或者,是你杀了我?”
他敏锐如斯,方锦这个“凶犯”陡然一抖,张着嘴干笑:“哈哈,阿渊真会说笑。”
林渊也觉得自己是痴傻了,他叹了声:“也是,若你杀了我,何苦再费尽千方百计复活我。算了,或许再过些时日,我自会淡忘此事,你不必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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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最好了。”方锦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应对林渊。
只她不知的是,林渊在不为人知的暗处,眸光微动,心下有了旁的计较。
是夜,待方锦睡下以后,林渊于暗夜中坐起身来。他其实没同方锦说过,近日他骨血中总有些黑气蠢蠢欲动,搅得他血脉翻涌。林渊倒想看看,他是人身,又渡劫升仙,那股子黑气究竟是何方邪祟,敢来占他的身?
林渊手间捏诀,驱动仙术。霎时,他的脊骨涌上一团黑浪,那秽浪钻入他的骨头缝中,伸出无数条触手盘缠住骨节,继而又硬生生长出了一条骨脉……
林渊能觉察出,那并非人骨,而是寄生于他魂魄之中的妖骨。
他不是人神吗?缘何会再生出妖骨?
妖骨中,还有旁的事物在蠢蠢欲动。不是他的本体,倒像是入侵者的魂魄……有谁与他共生吗?
恶心的气息,教他不适。
林渊体力透支,满头都是涔涔冷汗。
月色下,方锦睡得香甜。他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她恬静的睡颜。方锦想必是瞒了他很多事吧?从前的他,受了诸多苦难吗?罢了,只要现今是平静岁月便好。
他的锦锦,就这样,永远待在他身边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方锦真如一个凡人一般,和林渊过起了世外桃源的日子。
方锦自打和林渊同居一处洞府后,伙食便好了许多。神族大多辟谷,只有像她这样的鸟兽才会维持本性,重口腹之欲与情欲。天界神君很多不想成婚的,有兴趣了结个爱侣便是,但鸟兽不同,爱得轰轰烈烈,爱得炙热,若是喜欢上谁,终此一生也会守着那人。
方锦想了想,那林渊真是赚大发了,有她这样专情的爱侣。
她还没来得及劝林渊珍惜眼前人,鼻尖就嗅到一股子饭菜香味。
出了洞府,她往一侧茅棚望去。烟雾缭绕间,林渊穿着件雪色长衫立于灶台间,明明是人间家事,却仍将他衬出一股子出尘的清逸姿仪。
方锦这颗见惯了风浪的神女心又颤了颤,她仿佛总为林渊动心,也唯有他能掌控她所有潮思与情愫。
林渊余光瞥见方锦,朝她招了招手:“锦锦,过来。”
“在煮什么?”方锦问。
“灌肺。”
“那是什么?”
林渊笑道:“是我在人界得知的一道菜,羊肺里灌入豆粉香料面糊,再用高汤熬煮一个时辰,出锅后切片蘸大酱吃即可。我知道你爱吃荤菜,特地学来供你尝尝鲜。”
方锦听得嘴馋,又看了一眼蒸气缭绕的笼屉,问:“这又是什么?”
“这是素糕,名为‘玉灌肺’。”
“等等,灌肺不是荤菜吗?”方锦要被绕晕了。
“算是一道素仿菜,用芝麻、松子等果仁碾粉,混入绿豆粉蒸熟便能吃了。我想着你总吃荤菜,也该尝点素食,如此才能调养身体。”林渊又指了指桌上的菜碟,“待会儿再吃几口春笋与野蕈,你都吃了三日烧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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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方锦义正词严地打断:“神女不需要吃素!”
“谬论。”
方锦抗议无果,饭桌上,她还是被林渊压着吃了不少素菜。
她想,她容忍林渊这样久,第一次夫妻吵架,恐怕就要因“吃素”爆发了。
他倒是装和尚,床笫之间,也没见他多清心寡欲啊!方锦悟了,这就是传说中道貌岸然的小人!
不过,今日林渊难得没有同方锦争论前世的事,大家和睦相处,也算其乐融融。
方锦困倦地睡下后,林渊缓慢地睁开眼,凝望着洞府外的清月。
他的脊骨又开始疼了,人骨与妖骨总不能嵌合,有不知名的力量在撕扯着他的皮肉。
不多时,林渊忽觉喉头一腥,吐出一口血来。
似是怕方锦发现,林渊赶忙起身,用井水擦洗手上的血污。
待那股躁意平复,他又回到了榻上。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幸运地入睡。他忽然嗅到了一股血气,满满甜腥味。
不知为何,方锦的灵府忽然无意识打开,诱林渊神识深入。
林渊知道,灵府结心之门藏着过往记忆。也就是说,只要他进入方锦的结心之门,就能知道他与方锦的前世纠葛。
**太大了,林渊终是没能克制住自己,踏入了她的灵府之中。
许是林渊被方锦用凰鸟血温养过,他们气息一致,林渊踏入方锦的结心之门,方锦竟没有丝毫觉察。
她果真单纯,对他毫不设防。
因他是她的枕边人吗?林渊这样一想,又有几分暖心。
他步入方锦的回忆之中,果真在这一片记忆海,他看到了那个前世的自己。
是他的脸,也是他的肉身。
林渊能感受到,他们的气泽一致,确实是同一枚魂魄。
他仿佛过了一世,看尽了方锦如何和前世的自己相爱相守。
林渊的脊骨又开始抽痛,有无数灵力从他的脊骨钻入,挤入记忆海。
就在这时,林渊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他亲眼看到,方锦把一柄匕首刺入了他的魂核,毁去了他所有前世与来生。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杀他?
所以,她的甜言蜜语,都是虚妄的假象吗?
她骗了他。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而后,那结心之门的光芒忽然强盛,无数妖气自记忆钻出,全然钻进林渊的四肢百骸。
太多了,太多了,他快要承受不住了……
少顷,林渊的双眸忽然燃起了红莲业火,他的妖骨终是融合了人骨,从腐朽的血肉中,幻化出更绚烂的火翅!
林渊的记忆……回来了。
只是,某个不好的恶魂,也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的体内,贪婪地吸取他魂核里的妖气。
结心之门的仙障结界忽然动**,乌云密布,滚雷阵阵。
若是结心之门破碎,方锦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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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渊抿唇,终是动用神力,一掌击向地面。数万幽蓝火焰自掌心窜出,四下游走,修复好结界。
待方锦的灵府恢复稳定,林渊这才松了一口气,逃离此处。
离开之前,他还帮她封住了灵府入口,免得有点道行的宵小乘虚而入。
第二日醒来,方锦觉得头痛欲裂。她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不好,一天都困倦。”
林渊早早起身了,给她端来一杯茶:“是吗?”
“嗯,夜里早点入睡吧。”
“哦,今日附近乡镇有灯会,去看吗?”
方锦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细究之下,又想不起何时听过。
不过,凑热闹嘛,她当然喜欢啦!
于是,方锦笑着颔首:“好啊,咱们去!”
林渊也对着她笑,只是这笑里夹杂了一丝凄怆的意味。
林渊为方锦挑了一身橘花底色月兔蟾宫纹衫裙,还为她细心簪上一支桂花流苏步摇。两人盛装出行,十指相扣,挤入滚滚人潮中。
五光十色的烟花在头顶炸裂,那璀璨夺目的光华流于眼眸,更添女子娇色。
林渊贪恋地看着方锦,他期盼这一瞬能永世不变。
只可惜,是痴心妄想。
方锦发觉林渊在凝望她,也回头,朝他粲然一笑。
就这么四目相对,林渊忽然捏住了她的下颌,靠近她,似情人间的呢喃:“锦锦,你是在看我,还是在透过我的眼睛,看你的阿渊?”
方锦浑身一僵,没想到林渊今天又开始拈酸吃醋。
她还没来得及哄人,就听林渊低低笑道:“锦锦,其实我进过你的结心之门了。”
听得这话,方锦如遭雷击,颤声问:“你、你都看到了?”
“嗯。”林渊微微眯眸,“我的锦锦,下手很稳、很利落。”
“阿渊,你听我解释。”方锦升起汹涌的惶恐心绪,她忍不住抓住林渊的衣袖,求他给一个解释的机会。
奈何林渊只是微微摇头,不留情面地拂去她的十指:“我知你可能有苦衷,但在你把碎魂的匕首刺入我魂核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抛弃我了。
“锦锦,我不会原谅你的,永生永世都不会。”
他温柔地笑,抬手,擦去爱哭鸟的眼泪。
林渊低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动作缱绻,嘴里却说着最残忍的话:“锦锦,你我就此,断了吧。”
“我不要、我不要!阿渊,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我特地去你前世搜你的魂,那么小的魂,我用凰鸟血一点点温养才生出的魂核。你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你不能丢下我!”方锦这些日子过得太畅快了,她都差点忘记要怎么哭了。
唔,姑娘家要怎样哭才动情,可以留住郎君呢?
方锦觉得自己好蠢,只会号啕大哭,半点体面都没有。
林渊心疼,但他知道,不能再给方锦留情面了。他难过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锦锦,我是恨你的。所以,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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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锦,我会毁去我的前世以及我的人身,你我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了吧。
“锦锦,我累了,放过我吧。”
方锦再也抓不住林渊的衣袖了。
她这时才领悟出一个道理——男人如果真的要走,没有人能拦得住的。
她看着林渊捏诀消失,她再也找不到他的气息了。
明明身处热闹非凡的灯会,方锦却觉得孤寂。她再回头一望火树星桥,视线变得模模糊糊,瞧不真切花灯。她抬手一抹眼眶,哦,原来蓄满了泪啊。
也不知林渊究竟去了哪里,她在原地等,能等到他吗?应该是痴人说梦吧。
离去的林渊再次潜入天界,踏入了乾坤镜的轮回之中。
他以强大妖力护住自己少年时期的人魂,任何人都无法再取他的魂魄。此后,他毁掉了乾坤镜,乱了人界因果,也断了方锦复活他的路。
这样一来,方锦就没有媒介能够进入他的前世,重聚他的魂魄。
她将永远失去林渊,永远不可能找到他。
其实,花灯会上,林渊不是有意苛责她的,他看着她哭,心里也很疼。
只是他必须离开,必须保护方锦。
因他在生成妖骨时,竟发现帝君卑劣地将魂核寄存于他的妖魄之中,与他融为一体。
若想杀了帝君,林渊必须和他同归于尽,否则帝君能借他的魂魄复生千千万万次!
所以这次,林渊吸取教训了。
他不会同方锦留情面,他以言语为刀刃,伤她的心。
林渊希望她……完全忘了他。
真好,他总能及时保护方锦。
林渊寻了一片依山傍水的地方沉眠。帝君和他既是共用一体,那么他们一定也感受相通。既如此,林渊在赴死之前,也要让帝君尝一尝血脉碎裂的痛楚。
他是那样恨帝君啊。
方锦今日才懂,原来能坦诚去爱一个人,也是一种幸福。
她被林渊拒绝了,还丧失了再爱他的资格。她连找他都没有理由,毕竟林渊不愿意被她找到,他是那样讨厌她。
方锦好委屈,鼻腔酸涩,胀胀的,抽噎到最后,像刀割似的疼。她的眼睛也被泪水泡肿了,满脸都是水渍。
她怀抱希望地回了一趟洞府,她想,林渊或许是在同她开玩笑,其实他还在洞府等她。
是了,她让他受了一回情伤,他总要报复回来的,这样才能把债务一笔勾销。
方锦满心期盼,只可惜,洞府里没有掌灯,连林渊的气息都淡去了。
她坐在榻上静静地等待,等着林渊回家。
方锦不明白,生离死别都熬过去了,为何苦难都要熬到头了,偏偏林渊放手了。
她明明是貌美如花的神女不对吗?明明天界有那么多的追求者,林渊离开她,不会后悔吗?
再或者,他也可以刺她的魂核一回,让她灰飞烟灭,再养她的一脉魂,将她复活啊!这样不就两清了吗?方锦想,人族确实没有神族聪明,这样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偏要寻她的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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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府太冷了,方锦畏寒,待不下去了。
她本来想去找小童,后来想想,这娃娃遭观音点化,在观音座下修行蛮好的。她总不能一有事就去打搅小孩修行,那么她这个长辈当得也太不成熟了。
那她只得回天凤宫了。
可是回天凤宫的话,她这一张哭丧脸,定叫侍臣们心疼,她不是一个喜欢给人添麻烦的姑娘。
思来想去,原来无家可归的不是林渊,而是她啊。
他那样果断离开,大抵是不会心疼的。
若他难过,又怎会舍下她。
方锦擦去眼泪,还是灰头土脸地回了天凤宫。
刚进殿门,侍臣们就迎上来,热热闹闹,咋咋呼呼,道:“宫主,出了两件大事!”
方锦摆摆手,道:“说。”
“其一,轮回乾坤镜被人毁了!殿里乱成一团,也不知要几万年才可修复好!”
方锦一猜就知是林渊干的。
原来,他要和她恩断义绝的心如此真,丢下她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天界斩断退路。也怪她给他渡了血气,林渊身上都是她的气泽,在天界自然是出入自如的。
方锦已经不想追问这些情债了,问:“第二件事呢?”
侍臣大喜:“凤君醒了!就是新的肉身不大好使,人还昏沉着,您要不要去看看?”
方锦闻言,忙牵裙往父君的寝殿里跑。
她的步子在台阶处停下,踌躇不前,隐隐有点近乡情怯的心绪。
父君还记不记得她?当初他仙逝的时候,她那样小,若父君认不出她,肯定要难堪一会儿。
不过再如何担忧,方锦的胸腔也是充盈着喜悦。她原以为自己这回又要独自难过,幸而父亲醒了。她有了可以撒娇的人,能在父亲怀里尽情哭诉,同他排遣愁绪。
真好。
知道有人心疼后,方锦更爱哭了。
她撇嘴又落泪珠子,屋里的人哑然失笑:“阿锦哭什么?为父醒了是好事,快进来吧。”
是老凤君熟悉的嗓音,许多年不曾听到了,方锦心里难掩喜悦。
这样一想,她又感到自己很卑劣。
她还是庆幸伤了林渊、救回父亲吧?她对林渊,的确没安多少好心。
方锦吸了吸鼻子,拉开门进殿。
屋里氤氲着药香,是侍臣们端来滋补的药膳,供父君调养身子骨。
老凤君刚刚复生,气泽还不算稳,他披了鹤氅,倚靠在榻侧。他一点都没老,还是从前的样貌,依旧端着那样慈爱的笑,招手喊方锦过来。
“都是大姑娘了,为父快要认不出来了。”老凤君感慨,把手搭在方锦的头上,小心抚动。
方锦伏于老凤君膝上,久违的温暖催出了方锦的眼泪。
她的心安定了,但她又开始担忧起林渊。
他一定也很难过吧?他孤苦无依,没什么家人,现下会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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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锦和父亲絮絮叨叨地说了林渊的事,说他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但诚然他杀了再多神君,待她也很好。
说到帝君丧命于林渊之手时,老凤君沉吟道:“帝君当年怕为父夺位,用了不少手段。那日也是我轻敌,折损于他手。幸好还有机缘复生,能见到阿锦。如此算来,这位林渊小友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若有机会,请他来天凤宫赴宴吧。”
方锦叹气:“恐怕请不到他了。”
“为何?”
“为救父君,我曾用碎魂匕首令他灰飞烟灭。好不容易将他复活,却叫他知晓了真相,如今躲着我,不愿见我了。”说着,方锦又要落泪。
老凤君听得小儿女的爱恨情仇,倒是笑了一场,道:“若他恨你,恐怕就不是躲着你,而是杀了你。这般法力高强的小友,缘何留下你性命?”
老凤君这番点拨,教方锦醍醐灌顶一般地醒悟过来。
她心生起欢喜:“是了!阿渊不是什么良善人,他若恨惨了我,定会早早要我性命。他躲着我,不愿见我,就代表他心里还有我。多谢父君,我明日就找他去!”
老凤君含笑拍了拍女儿的肩:“不急。你若寻到他,定要好生同他道歉。人心总是肉长的,你诚心补偿,他也未必油盐不进。”
男人总归是最懂男人的,方锦相信父亲的判断。
方锦今夜陪着老凤君说了好多话,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果然有了家人在身边,天大的事,她也有勇气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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