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日犹可偷换,还有什么数定之事不可改易呢?
袁枚,字子才,号简斋,平生以诗文结络各方俊杰,形成一个十分壮观的社交圈,在这个社交圈里,有个人叫史茗楣。这史先生本来是袁简斋的幕友,精通钱谷不说,还写得一手好字。由于诗酒唱和的聚会上总少不了他,不到十年之间,令誉满八闽,凡福州、兴化、建宁、延平、汀州、邵武、泉州、漳州等八地的地方民政、财政长官,无不礼敬尊重。
即令这史茗楣已经从袁简斋的幕中退下,各地州县主动送上酬金、前来殷殷问讯、请代箸筹的地方官长仍旧络绎于途。也由于他本人慷慨好施,经常济贫拔蹇,所帮助的人常常受其惠而成功立业,这种人脉上的经营就不是一时一地问候示好、拉手抱拳者所能比拟的了。史茗楣于是也成了闽中一个望重四方的人物,不亚于地方官吏。
等史茗楣老了之后,仍然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场面。每日大灶开饭,荤素齐备,菜肴精洁,连瓜果茶水一律陈设整齐,来吃白食的人只觉自身是客,绝非等闲不入流的游民,往往备受礼遇之后,一出门,反而感慨起自己居然欺罔了那样一位以国士待我的善人,惭愧之心忽生,居然不好意思再来叨扰了。
但是在史老先生而言,并不是没有遗憾。他半生为幕宾,一世做善人,直到不惑之年才娶了妻室,年过耳顺才为儿子结了亲家,又过了好几年,儿媳妇的肚皮始终没动静。史茗楣心里着急,就怕伸腿瞪眼之际,还看不到孙子出世。
有一日,门上来了个人物,年约四十,一身布袍草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神采,来到门上就直说要求见“史老夫子”,司阍问其缘故,这人说:二十年前曾蒙一饭之恩,今天是来报恩的。那司阍的笑了,道:“您老莫说是来吃一顿饭就要报恩,就是来吃上一年的饭,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的——东侧院儿往里直走,您老过了花厅闻见饭香,顺着味儿去得了。”
那长袍客摇头道:“不不不!尊价误会了,我是来替史老夫子完愿的,烦请通报一声,就说少奶奶有孕了,我来验看验看。”史家门上这些个送往迎来的仆役都是伶俐又温顺的人,一听这样出言无状,却不恼火,只道家主人尽日招待些奇人异士,这种人谈笑进退,似乎不讨人厌怪就危危然不足以显名立身。既然这般吐属,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视若无睹;原话如何,就此通报而已。
史茗楣听到这话,赶紧差人到儿子、儿媳房里问去,结果连他儿子都不知道老婆怀了孕,倒是那做儿媳的为之一惊——月信迟了些日子,其余并无异状,只自己觉得略有些意思,却还不敢声张,怎地却让个外人知道了这底细?
在咱们说书的今日,这般咄咄可怪之事一定会启人疑猜,说这儿媳妇不老实;可两三百年之前的当时,众人却觉得来者神通广大,应该是个有道术的人物。是以史茗楣亲迎到中堂,推请上座。来人迟迟不肯入座,只请搬张板凳来放在下首的一张椅子旁边,坐定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快请少奶奶来,我给勘一勘脉象。若有可为者,也得快一些了,否则误了时辰,未必能够奏功呢!”
“敢问这位大夫:怕误了什么时辰哪?”史茗楣和声问道。
“史老夫子不是一直想抱孙子么?”长袍客笑道:“今番少奶奶有孕,倘若能一举弄璋,固自可贺;倘若得的是千金,岂不又要巴望个一年有余?史老夫子年纪大了,虽说精神矍铄、体魄康强,是寿者之征,但是有愿未了,最是折生减命,史老夫子可明白小人这话的意思?”
“种草而字之曰宜男,乃由人说道;种胎能否得男,殆由天定夺。老朽一门上下就算能前知这孩儿是男是女,人力不可回天,又当如何呢?”
这长袍客道:“所以我说要快!史老夫子难道没听说过‘偷天换日’一语么?天日犹可偷换,还有什么数定之事不可改易呢?”
也是史茗楣望孙心切,当下叫出儿媳妇来就下手那椅子坐了,长袍客给搭上个腕枕,绕腕系了一圈红丝绳儿,他则拈起左手拇、食二指,牵着红丝绳儿的这一端,听任脉动抖擞,不过是几吐息的辰光,便摇了摇头,道:“脉主得女,这是天定。不过老夫子一生积善,应有回天之德,请容小人放肆,为史老夫子炼一药,可使这腹中胎儿,转女为男——这也是小人为报平生知己于万一,所可略尽绵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