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方维甸的确是个清官儿,每年二、八月的额外开销,正是他时不时长吁短叹的缘故。若不开销,似有难言之隐;若开销起来,少不得还是得收受些尴尬的馈赆。虽然比起其他的督抚能员,一年万把两银子简直不成个数目,可对小宫保来说,却犹如白璧之瑕、丽日之蚀,总觉得是仕途上的一大阴影污迹。
“怎么说非开销不可呢?”
“二、八月,是永兴寺开山门行薙度之礼的日子。”
王梅庵这么一说,方九麻子就明白了。这事得回到老宫保方观承身上说起。
早年方观承落魄之际,曾经在漕河边儿上为一名野寺老僧搭救,老僧原不是什么高僧,梦中听见殿上神佛开示:要到河中去救贵人,此寺将来便可发迹。老僧去了,见有白虎一头,心生畏惧,还是神佛再三以“香火鼎盛”的愿景诱之,才将方观承救了,还将他荐予京中隆福寺大和尚,也因之而得着个替太后抄写百部《妙法莲华经》、转赐天下名刹还愿的机会,如此夤缘得官,方观承自当报效。
隆福寺发了不说,漕河边儿上的野寺也跟着成了名刹,叫“普救寺”——光看这寺名就是一个提醒:咱们可是救过贵人的。根据麟菮《湖天谈往录·卷二·方九》所记如此:
及公受特达知,不十年,官直隶总督,加太子少保,公讳观承,世所称“老宫保”是也。公乃捐万金修寺,于是阖省官民布施无算;寺僧又善营运,有良田数千顷,跨三邑界,下院数十处,京师永兴寺亦下院之一也,富果为通省冠矣。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普救寺已经是一个连锁店了,非但总店香火鼎盛,跨三县而拥有无数地产,是以有“下院”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下院者,说他是加盟店也可以,说他是分行也可以,总之会让人想起星云大师人间佛教的伟大事业。这还不算佛光普照吗?
话说回头,方九麻子听说“永兴寺”三字,便不吭气儿了——那是老宫保的恩遇,虽说是加盟店、分行,做人还是要饮水思源,摘果寻根;不能说老宫保报过了恩,传到小宫保身上就不认账,这样也说不过去的。是以二、八月开山门,当然得备办一份极为丰腆的香油钱,算是布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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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个多月,方家也好、督军衙门也好,忽然发现方九麻子与早先不大一样了,人变得喜欢出门了,每回返署,背上总扛着个大皮箱。皮箱有的新些、有的旧些,无一不是二手货,说不上是什么好东西,可看起来皮料都是好的,制作手工也都十分讲究。问他买皮箱干嘛?他总笑笑,说:“南方皮货是名贵玩意儿,北地皮货便宜,所谓值钱而物坚,我平日里不出门,一出门就看出这差别,毕竟还是一双南方生意眼——诸君试想:我年纪也有一把了,跟着小宫保效力办事,还能干几年?要是不打点一门生意,日后回乡,能有个什么了局?”
有这么一天,方九麻子交代了公事,又见小宫保看来从容悠闲,便上前告假:请准回乡归省老母,乞假数月。小宫保回头想想:方九麻子如今改过迁善,端的是立地成佛,当然应该回家乡去光耀一下门楣,于是立马准了,还借着给方九麻子的娘——小宫保喊奶奶的——治备了许多礼物。
这就说到官场里迷人的细节了。官人送礼,分许多层次,送家礼讲究便不少。除了给自己的爷娘妻儿,家礼不能贵,贵重了划不来;不能轻,轻贱了显得瞧不起人,也教受礼者没面子,还不如不送。是以在京当官儿的都有这么一部算盘,内亲如何?外亲如何?五服以内如何?五服以外又如何?比方说送字画,就得装裱,装裱不花什么钱,可占地方;裱褙过了的卷轴还得饶上个又长又大的匣子,这就得雇车了。人说某家某户某老爷打从京师捎了一车礼来——当然不只一匣书画——听起来多气派?
还有送布匹的,成匹的布料也不一定能值什么钱,妙处也在“成车”。稍微肯割舍点儿的,就送家具,那就不只一车了。京师有专包往各省里送家具的车行,有要雇车捎礼的进门报个数,三车五车、十车八车,各成套件,都十分完足。送家具也实惠,自凡是家有未婚子女,日后总派得上用场。
小宫保位极人臣,给“九叔”治备十车家具,不算失礼,外带几车皮箱——那是方九麻子自己的家私,也一并由车行包办运送。只出车之日,原本是清早启程,车夫正要挥鞭打马,却教方九麻子给拦下了:“马后些!马后些!我还有点儿活要干。”说完扛出个大包袱来,一抖露,哗啦啦倒了一地,都是钲光精亮的黄铜大锁。方九麻子只叫了一个贴身使唤了几年的少年,叫方阿飞的,过来帮手,一人一锁,按着各皮箱安装、对号。车夫感觉奇怪,不由得问道:“方才搬箱上车的时候儿,看这些箱子挺轻,里头有什么宝贝么?”方九麻子笑而不答,道:“小宫保赏了小的家里一门生意,自然得加锁维护的。”
这话听在外人耳朵里,自然不便再追问:“那是什么生意?”而衙里送行的人一听就明白,都笑了。话说得很实在,大伙儿都知道:方九麻子准备将来告老之后趸一批北地的皮箱到南方去腾价而售之,这是正经营生,本小利大,自然算是生意。卖皮箱,能不带把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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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外人不如车夫心急,车夫顾虑的是程途。试想:路程都是既定的,何处打尖?何处放饭?何处歇脚?何处宿店?一程赶一程,从容就路才是正理,如此一箱一箱上锁,还得对钥匙,百余口折腾下来,已经晚了将近一个时辰出发。
这还不算,出发之后,一路之上那方阿飞老吵着闹肚子,动不动就要拉野屎,这又是一耽误,待日头甩西,浩浩****快二十辆大车,不远不近刚刚错过宿头,来至普救寺的门前。车夫还犯着愁呢,这厢方九麻子却好整以暇地说:“这寺受我家老宫保、小宫保照应多年,咱们就在此地歇息,还省了饭钱、店钱;要是素斋吃不习惯,我包袱里还有白酒赤肉,可供足下兄弟们一饱。”听这口气,不饶说书人絮叨,看官也明白:从前那豪情万丈的方九麻子又回来了。
前书说过:普救寺是古刹、是上院,住持虽然换过几个,却还是当年搭救那老宫保方观承的老僧及门之徒,如今一听说来人是“奉小宫保制军之命,扈衣笥还乡归里”,这还不快快请进?方丈伺候得用心不说,还派了几名小僧随身伺候,喝茶、更衣、卸置行李箱笼。
不多时,忽见一名小沙弥气喘吁吁地撞进了方丈室,道:“大师父!大师父!可不得了啦!可不得了啦!来的人、来的人,有一个一个叫叫叫——叫‘蛋哥哥’!”
方丈一时没意会过来,正想着,小沙弥给提了个醒儿:头年儿里在京师某亲王家唱着升平戏时,丢失了一批金珠宝物,价值连城,九门提督发了海捕文书,四处捉拿,中有一贼,不知年貌名姓,但听另贼“飞毛腿”呼曰“蛋哥哥”!
方丈想起来了,也急了,可偏听这小沙弥的一面之辞就报官,万一有个闪失、唐突了贵客,岂不是个饥荒?这么一急、一忧,不觉冒出三分火来;勉强按捺,再一寻思……有了!方丈连忙加派了几个年纪大些、身手也利落些的壮年僧人,紧密监视,看这来人若有任何异动,再报官也还不迟。正差遣着,忽又有一小沙弥来报:“贵客要讨几十张皮纸、一钵面糊。”
“要这些玩意儿做什么用?”方丈问。
小沙弥嗫嚅着说:“贵客说要在房里洗浴,得把窗缝儿糊严了,免得有人偷看。”
“此处是佛门净地,哪个会看他洗澡——欸!且慢!此中必有缘故。”方丈想了想,心头再窜出三分烟燎,依旧压抑着,道:“就给他们。”说时转身又吩咐那几个壮年僧人道:“你们几个替他放澡盆儿、糊窗缝儿去,倒要趁一面透月迎光的窗户安置,皮纸留孔也好、面糊调稀也成,终归要看他一个仔细的才是。”
用罢斋饭之后,已经有一拨儿先行回禀:看见那麻子自备酒肉,伙着那个给唤作“蛋哥哥”的少年,还有十多个车夫,正在偏殿庑下痛快吃喝,五魁八马地划着酒拳呢!这让方丈又增添了三分焦怒,不时地在室中来回踱步——看样子,已经忍无可忍、待无可待,几度欲抬手唤人,强强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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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了回音。几个好事的分别从四面窥看,所得景况皆同,人人都看得,也听得一清二楚:那麻脸的在澡盆里打水洗浴,一边洗着,还一边拿支拔猪毛的小镊子向腿上一根儿一根儿地拔腿毛,一边儿拔着,一边儿还抱怨着——抱怨谁呢?还是那毛:
“都是你这小东西作怪!害得爷名播全省,如今竟无立锥之地!夸下了海口要进宫见见皇帝爷爷皇后娘,恐怕也不能如愿了。可你这小东西居然还一日长似一日!嗐——”
方丈岂须迟疑?最后那一分忿忿的怒火也来不及鼓烧了,登时派遣寺僧悄悄驰马而出,径赴在地县衙通报,亟言“大盗‘飞毛腿’、‘蛋哥哥’者今在寺中,看似天明之后,即有启程出省的打算。”县衙里一旦风闻这种巨案要犯落在地头儿上,第一个想着的就是一条升官发财的通天大道,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即刻派出众兵役,将普救寺团团围了,四鼓时分,一干布置就绪,挠钩绳网俱全,捕头一声令下,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方九麻子、方阿飞,外带十多个车夫一举成擒了。
回到衙中,县令亲自鞫审,方九麻子只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没说过什么腿毛之类的言语。撸起裤管一看,两胫洁白无毛。至于那支镊子——根本找不着什么镊子。倒是车夫身上有凭有证:保定府某市某衢某字号,受总督衙门雇佣,自署出行,要往安徽桐城省眷,大车十五辆在数,所运货物详细清单另由督署出具。
方九麻子是小宫保身边的人,要证明起身份来,自然更方便了。不过这样一审、一盘、一查,再向督署一寻问,是否有方九麻子、方阿飞等雇车回乡省亲事——有。底下州县小吏,哪里还敢多问什么?拍拍屁股回报:方九麻子是叫普救寺僧给诬陷的,殆无疑义。
县官儿当然一改辞色,立刻大张筵席,私送了好几百两银子给方九麻子,拜托他不要将此事向府里甚至省里回报。方九麻子拒绝了那几百两银子,说:“方氏一族自老宫保以下,是‘两浙再停骖,一门三秉节’的门庭,我身为一个下人,怎么能够拿大人这样的赏赐——这,于大人、于敝上,都是不敬啊!”
“难得方九先生风义如此,真是世间少有啊!”县太爷竖起大拇哥儿,直夸不停口。
方九麻子这才正色说道:“只不过普救寺僧人如此诬枉,应该有其缘故。小人清誉无碍,倒是制军大人这十车家私——尤其是装盛细软的那十几口箱子,已经在寺中贮放三日,小人着实放心不下!”
这没难处,差人搬了来就是——搬了来,让方阿飞一一对锁开钥,方阿飞愁着眉、苦着脸,回报道:“锁孔儿给人扠搭过,扭了芽儿了,钥匙开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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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太爷找来锁匠一验之下,果然所有的皮箱子都经人用小凿凿开过。锁匠又花了半天功夫将各箱一打开,里头竟然都是些印有京师永兴寺字样的经卷,以及破烂袈裟。永兴寺,不是这普救寺的下院么?督署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呢?有什么样清廉自持的一位方面大员,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地托运这种东西回家乡罢?
这是一案之外,又生一案,原告成了被告。看官可以揣想:给惹下这么大一个麻烦,那普救寺方丈还有什么话可以申辩?他只能低声下气地跟方九麻子说:“施主您说罢——该怎么办?”
方九麻子缓缓从衣襟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方来,递给那寺僧,道:“大和尚!车夫那张单据上写得明明白白:所运货物详细清单另由督署出具。清单在这儿呢!”
方九麻子想要些什么好带回家孝敬母亲的,都已经写在上面了。这些东西都很轻、很小,俗谓“细软”,细软十分值钱。旁人当然会以为那是小宫保的家当,值个五万、十万两银子的也不令人意外。
至于“飞毛腿”,方九麻子根本不认识他。而“蛋哥哥”,也根本不是人名儿,是形容词“湿答答”的意思。倒是王梅庵,待方九麻子销假归来之后收到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方九麻子不说是怎么赚的,王梅庵也不问,心下知道这是为了弥补方九麻子经手永兴寺的那一笔账目。于是收了,归账,与方九麻子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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