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张朴生人已经死透,朝廷封的官诰自然不会从这死人身上来;若说是从张家的长孙来,却也不合于从命中推出的事实,因为前面已经说了:张朴生的大儿子在不久之后也会夭折,一个快要夭折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替母亲挣得一份官诰呢?张母正要以此诘问陈瞎子,陈瞎子先自开口道:“之前那位高人不是已经指点了老太太一条明路吗?循路而行,便是开运转命,届时一干际遇,自然大不相同了。”
到了这天晚上,张母指着孙儿对媳妇说:“你我二人终身所望,就在这小小的孩子身上。要是全依着你的意思,那就是算命先生看出来的个了局,这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是个什么依靠?你何不趁着年纪轻,赘一个到家里来呢?如此你也有了归宿,我也有了倚傍。你意下如何呢?”
戴氏一听这话就惊哭起来,再三坚拒。但是张母的意志已经不可挽回。接下来,就是挑人入赘的计较了。张母还是同施老太婆商议,施老太婆道:“三天两头儿进出你家的那李仲梓不是对你老挺孝顺?你打着灯笼上街去找,没见墙旮旯儿里却正有一个?”
这话正合了张母的心意,随即委请施老太太前往说合,李仲梓的回话却是:“我同朴生生前谊同骨肉,安能做出这样的事体?如果说唯恐日后无依无靠,毕竟还有李某人在,请转知老太太,眼下不必为此忧戚!”张母听见这话,反而大乐,招赘那李仲梓的心意却益发坚定了。早早晚晚,便去向媳妇儿的耳根嚼裹,既说赘婿入门的好处,复说李仲梓婉拒亲事之恳切。戴氏也知道:婆婆的意思已然是不会更改的,便终于答应了。于是张母才又央请施老太婆去给说李仲梓那一头,折腾了大半年,这门亲事才算订下。
到了成亲这一天,鼓乐具备,管弦齐鸣,华灯高举,贺客盈门。李仲梓也着意打扮了一番,锦衣绣袍,冠带披挂,样样精美整洁,端的是一位翩翩佳公子,由施老太太陪侍而来。二人才到门首,忽然狂风大作,寒气逼人,灯烛尽灭,众人都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李仲梓抬眼朝里一望,居然看见张朴生从屋内极深之处飞奔而出,左右另有手持铐镣枷锁等刑具的鬼卒数名,纵跃踊跳,如猿猴作醉舞,一阵呼啸近前,围绕着李仲梓吼闹抓打,显然是一副要逮捕到衙门里去的模样。李仲梓急惊倒地,血水就像潮水一般从嘴里涌了出来。贺客中有相熟的,赶忙抬回家去,不料他一醒过来就瞋瞪着一双圆眼,向众人道:“都是我!都是我!王瞎子、陈瞎子都是我找来的。我李仲梓机关算尽,却没算到那张朴生根本没死哪!张朴生带着一帮子衙役在新媳妇儿房里等着我哪,要逼问我的口供哪——我就招了罢!都是我!都是我!……”这么反反复复念了几天,李仲梓就死了。
且回头说成亲那日,戴氏镇日里微笑不语,若有所思,时而又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恍兮惚兮、如醉如痴的神色,往来亲近的三姑六婆都说:戴氏这是教欲火闷烧得太久,忽一日得遂私衷所愿,居然失心疯了。吉时将至,才有人催着戴氏上楼换衣裳,戴氏作昏昏茫茫之态独自上了楼,也没有什么人好意思去打搅,都说戴氏是过来人,自己能捣饬得过来,不必旁人劳心费手瞎帮忙了。
正说着,这厢李仲梓急惊倒地、口吐鲜血,顶上的楼板则发出十分巨大的一声震响。大伙儿在楼下叫唤,楼上也无人语相应,众人情知有变,立刻冲上楼去、破门而入,却见戴氏已经悬梁自尽——倒是缢绳在圈套处齐齐断了,好似利剪裁过的一般。方才那响动,就是绳断之后、戴氏一跤摔下地来的声音。众人抱起救醒之时还发现:戴氏早就作了万全的准备,她怕万一求死不成,还是要成亲合卺的,遂将上下衣裳以针线密密麻麻缝了个死紧不透。眼看她全节之志坚执如此,有人还感动得哭了起来。
根据戴氏醒来之后的说法:婆婆的意思她不敢违逆,也不敢曲从,唯以一死了之。就在气息将绝、魂已出窍之际,却看见她的丈夫猛可从窗户外跳了进来,顺手挥拂,将缢绳砍断,道:“李某已为吾捉去矣!汝死何为?”说完,那形影就消失不见了。
至于施老太婆,当李仲梓见鬼的那一刹那,她也见了鬼,惊仆于地,头触阶石,面目俱伤,卧床好几个月才将养过来,已经瞎了一只眼、残了一条腿。那么,同谋骗人妻室的王瞎子和陈瞎子呢?王瞎子夜晚睡觉之际似觉被人拖曳于地,也折断了一条腿;陈瞎子则喊了几嗓子梦话,醒来之后就哑了。这些都是在李仲梓原本要成亲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从此张母再也不逼着媳妇改嫁,而她的长孙并没有夭折。嗣后苦志勤读,中了康熙某科的举人,累仕至郡守(知府),果真为戴氏挣得了一份官诰;戴氏守节抚孤,活到八十五岁,在那个时代,堪称人瑞了。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个教训女人守节的故事。这是一个惩治虚情假意的混蛋,也惩治他那些以伪事讹说违背星卜专业的共犯的故事。